东境雾海的晨雾裹着潮润的药香漫过船舷时,殷璃正低头系紧药囊的丝绦。
她指尖微顿——这已是第三日了,腕间的脉息总在寅时三刻泛起细不可察的震颤,像有根无形的针在扎她心尖。
又没睡好?喻渊的声音从船头飘来。
他背对着她,星盘在掌心流转如活物,算筹上的新纹路却凝着暗芒,与昨日卦象里那缕变数重叠了。
殷璃垂眸,看见自己指节泛着青白——这是前世替濒死之人渡气时才会有的苍白。三夜了,她将药囊轻轻搁在木舷上,梦见个持银针的少年,念的是《逆脉真解》。
喻渊转身,星盘地落入袖中。
他走过来时带起风,掀动她鬓边碎发,露出眼下极淡的青影。每念一句,眉心就裂道血痕。殷璃补充,声音轻得像落在雾里的晨露,那声音......和我前世第一个弟子阿昭一模一样。
喻渊的指尖搭上她腕脉。
神识织络术顺着血脉漫开时,他瞳孔微缩——三十六道细若游丝的灵丝正从她心脉处发散,每根丝的末端都泛着不同的光:有青衫医者施针时的焦灼,有红裙药童配药时的慌乱,甚至有个小乞儿捧着半碗药汁时的祈盼。
是《温髓丹》偏差方的幸存者。喻渊收回手,指腹蹭过算筹上的新纹,他们接触过你当年留下的灵识残影,无意识把你当了精神锚点。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施术失败时的痛苦,信念动摇时的惶惑,全顺着这些灵丝往你这儿涌。
殷璃望着雾海深处的飞檐。
那里的雾气被风卷开些,露出半截褪色的朱漆廊柱,像极了她前世药庐的模样。我早断了医尊令的权柄。她伸手接住一团晨雾,指缝间却漏下几缕金光——那是曾属于她的医道气韵,如今已融入天地。
可医道从来不是悬在头顶的令旗。喻渊拾起她落在木舷上的药囊,九心莲的晨露顺着囊口渗出来,在他掌心洇开片水痕,是你治过的人记得你,信过你的人念着你。他忽然笑了,指腹点了点她药篓上那只草编蝴蝶,就像当年那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用你的布腰带裹灵雀翅膀时,可不管你是不是医尊。
殷璃突然怔住。
她从药囊最深处摸出枚褪色的红绳玉坠——那是回溯灵引,本是前世为追踪叛逃弟子所制,自她剥离医尊令后便再没动过。
此刻玉坠正贴着她掌心发烫,红绳上的结竟在缓缓松开。
浮岛中心有东西在引它。她望着晨雾更浓处,那里的雾气正以诡异的螺旋状翻涌,是......旧试药窟。
喻渊的星盘突然发出清鸣。
他抬眼时,雾海深处的飞檐已完全显露——那哪里是药庐?
分明是半座沉在雾里的石窟,窟门上方的石匾虽覆着青苔,却仍能辨出二字。
我初创断死续生术时,怕术法反噬牵连无辜,就在这雾海深处凿了试药窟。殷璃的指尖抚过药篓上的草蝴蝶,那是她用昨日采的龙须草编的,后来术成,我封了窟门,烧了地契,连阿昭都没告诉过。
玉坠在她掌心震得更急了。
殷璃望着石窟方向,忽然想起那少年眉心的血痕——《逆脉真解》是她在试药窟里写的,每句口诀都浸着试药人的血。那些孩子不是在模仿我,她低声道,是被地脉里的术意烙印引着,去啃我当年没咽下去的苦。
喻渊将星盘收进袖中。
他望着她眼底渐次亮起的光——那是他熟悉的、当年她站在刑台上说我偏要医时的光。要去看看?他问,声音里没有疑问,只有了然。
殷璃将回溯灵引系回腕间。
玉坠贴着她脉搏,烫得几乎要灼出印子。今晚。她抬头时,雾海上的晨曦正漫过石窟门楣,将二字照得透亮,等月上雾峰,我去把那些术意烙印收了。
喻渊没说话,只是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雾水打湿的发梢。
他袖中的星盘静静转着,新算出的卦象里,二字正被另道更亮的光慢慢覆盖——那是。
船桨划破雾海的声响从远处传来。
殷璃提起药篓,药香混着晨雾漫开时,她望向石窟方向的眼神已如淬过的针,亮得刺人。
今夜,雾海将不再沉默。
月上雾峰时,殷璃的指尖正抵在喻渊喉结下方三寸。
假死归元术需断七窍灵息,她的拇指轻轻碾过他腕间跳动的脉门,你替我守着气海,若有半分异状——
我知道。喻渊扣住她手腕,将一枚温玉塞入她掌心。
那是他用星盘碎片淬的护心玉,刻着二字的背面,还藏着半粒他前日新炼的续魂丹,若你逾半个时辰未归,我便掀了这雾海。
殷璃低笑,玉坠在腕间烫得发烫。
她转身走向船舷时,月光正漫过她肩头,将影子拉得极长,像前世刑场上那道不肯弯折的脊骨。
试药窟的石门是从内部腐朽的。
殷璃用指甲划开青苔时,石屑簌簌落进她领间,带着股陈腐的血锈味——和她记忆里的试药窟一模一样。
洞壁上的刻痕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她借着火折子的光凑近,看清第一行字时,呼吸陡然一滞。
戊年三月,童男阿九,十岁,断脉术失败,血尽而亡。
字迹是她的,笔锋却抖得厉害。
再往下,己年七月,盲女阿青,十五岁,逆脉针偏移半寸,筋脉尽废的血书旁,还粘着半片褪色的桃花瓣——那是阿青出事前,她亲手别在少女发间的。
洞中央的石台上,少年跪伏的身影在火光里投下扭曲的影子。
他额间的医尊令虚影正像条活物般蠕动,锁链状的纹路正往他天灵盖里钻。
殷璃凑近时,闻到他身上有股焦糊的药香——是《千劫残篇》的丹火反噬,和她当年试药时的味道分毫不差。
阿昭...她脱口而出,又立刻咬住唇。
这少年眉骨比阿昭高些,耳后有颗朱砂痣,分明是陌生的面容。
可他攥着《千劫残篇》的指节泛白,像极了前世阿昭捧着她批注时的模样。
执念太重了。殷璃蹲下身,指尖悬在少年额前半寸。
她能感觉到那些锁链状的灵力正顺着他七窍往外渗,每缕都缠着医尊能救我医尊不会弃我的念力——是她当年留在术法里的灵识残影,被后世医者的信仰养得太肥了。
她没动灵力。
洞壁渗水顺着石缝滴进她掌心,她沾着水在石台边缘写下:我不是你们的答案,只是第一个问问题的人。
灵心溯言阵的残力在她指尖流转时,少年的睫毛颤了颤。
殷璃望着他眉心渗出的血珠,忽然想起前世自己跪在这石台前,用断针在掌心刻下字时,也是这样的疼。
若没有您...少年的梦呓混着血沫溢出唇角,我们连问题都不会提。
殷璃伸手接住他滑落的《千劫残篇》。
灰烬重写的书页在她掌心发烫,像团不肯熄灭的火。那就从提错问题开始。她将书轻轻放回少年膝头,指腹擦去他脸上的血,我当年在这石台上写过三百个错方,每个错方都在说——医者不是神,是和病痛摔跤的人。
少年猛然睁眼。
他瞳孔里映着洞壁的血书,映着殷璃腕间褪色的红绳,忽然哭出声来。
泪水砸在石台上,竟将她写的水字冲开道小沟,露出下面一行更旧的刻痕——那是她二十岁时刻的:错得够多,才能离对近些。
我...我总怕记错您的方子。少年抽噎着,额间的锁链纹路开始松动,怕用错针,怕炼错丹,怕...怕辜负您的名字。
那就把我的名字忘了。殷璃摸出药囊里的龙须草,三两下编了只草蝴蝶别在他耳后,记住你自己的疼,记住病人的哭,记住你第一次捏针时抖得像筛糠的手——这些比我的名字金贵。
洞外起风了。
少年忽然觉得额间一轻,那道压了他三年的锁链地碎成星子。
他望着殷璃被火光映亮的眼睛,忽然懂了——原来医尊令从来不是悬在头顶的刀,而是他脚下的路。
次日清晨,雾海浮起层淡金色的光。
喻渊站在船尾,看见试药窟的石门缓缓打开。
少年抱着空书匣走出来,在海边站了片刻,然后将匣中玉简一枚枚投入海里。
玉碎的脆响惊起群鸥,他却笑了,转身往雾海深处的渔村走去,背影轻快得像只刚学会飞的鸟。
灵丝断了。殷璃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她倚着船舷,腕间三十六道淡光正逐一熄灭,不是我斩断的,是他们自己松了手。
喻渊转身,看见她眼底的雾气散了。
那是他在刑场、在药庐、在每段至暗时刻都见过的光,却比从前更柔软些。他们学会带着疑问活了。她低头望着海面,嘴角微扬。
这时海风吹来片发光的药渣。
殷璃伸手接住,见那些焦黑的药末竟拼成四个字:谢您不救。
是千药城的百姓。喻渊摸出算筹,新纹路上还凝着香火味,昨夜他们在海边焚了三天三夜的药,说要谢那个教他们自己把脉的医尊。
殷璃望着药渣在掌心消散,忽然想起前世刑场上,那个举着药碗喊医尊我信你的小乞儿。
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会穿过生死,从旧时光里长出来。
归船行至半途时,船家突然指着岸上喊:看!
山脚下新立了块碑!
殷璃顺着他手指望去。
晨雾里,碑身只露出半截,却能看清碑额刻着二字。
风卷过碑前,她听见隐约的说话声——
这碑不刻仙名,不记神迹...
就刻咱们自己把脉时抖的手,熬药时烫的疤,还有...第一次救活人的笑。
喻渊的星盘在袖中轻鸣。
他望着殷璃发亮的眼睛,忽然明白,有些局,从来不是靠医尊令破的。
是靠那些学会自己提问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