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阳光,褪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煦而慷慨,如同融化的金子,洒在郊外那片已然焕发生机的药圃上。经过数月的精心照料,第一批播种的草药,终于迎来了成熟的时刻。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与各种草药混合的、独特的清苦芬芳。叶尘和傅雨霏并肩站在田垄间,手中拿着特制的小竹篮和药剪。
“看这株‘紫苏’,叶背泛紫,香气浓郁,疏风散寒、行气和胃的功效最佳。”叶尘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一株长势旺盛的紫苏,动作轻柔地剪下几片最肥厚的叶片,放入傅雨霏提着的篮中。他的声音在田野间显得格外平和,带着一种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宁静。
傅雨霏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辨认、采摘。她穿着便于劳作的棉布衣裤,长发随意束在脑后,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她不再是最初那个连锄头都握不稳的生手,动作虽仍不及叶尘娴熟流畅,却也透着一股认真的劲儿。
他们一起采收了几味常用的草药——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薄荷,开着淡紫色小花的丹参,叶片肥厚、带着特殊香气的广藿香……每一株,都凝聚着他们的汗水与共同的期待。竹篮渐渐被青翠或深褐的药材填满,那丰饶的收获感,冲淡了连日来笼罩在傅雨霏心头的部分阴霾。
劳作间隙,叶尘没有休息,而是径直走向一旁临时搭建的、用来简单处理药材的工作台。他将刚刚采摘下来的部分药材——主要是丹参、合欢皮以及少量宁神的柏子仁,仔细地清洗、晾去多余水分,然后放入一个干净的石臼中。
他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手持石杵,开始有节奏地捣药。那“咚咚”的声响,沉稳而富有韵律,不像是在劳作,更像是在进行一场古老的仪式。阳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影,汗水沿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他却浑然不觉。
傅雨霏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他。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地掌控着石杵,看着那些原本形态各异的草药在他手下渐渐碎裂、融合,散发出更加浓郁复杂的药香。她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这片药圃,是他们共同的心血;而这些草药,是他倾注了心血培育的成果。
良久,叶尘停下动作,将石臼中已经研磨成粗末的药材倒在一张干净的桑皮纸上。他又取来一小罐之前炼制好的、具有粘合作用的植物基蜜剂,细心地将药末与蜜剂混合,反复揉捏,直到形成一团质地均匀、色泽深褐的药泥。
最后,他用巧手将药泥分成小块,逐一搓捏成一个个小巧玲珑的锥形香锭,整齐地排列在另一个铺着宣纸的竹筛里。
“这是……”傅雨霏忍不住走近,好奇地看着那些尚带着他掌心温度的小小香锭。
叶尘拿起一枚成品,递到她面前,唇角带着温和的浅笑:“用今日收的丹参宁心安神,合欢皮解郁忘忧,柏子仁养心定志,佐以少量广藿香化湿开窍。为你制的安神香。日后你若觉得心神不宁,难以安寝,便取一枚置于香炉中,缓缓煨之,其气沉静,应有助益。”
傅雨霏怔怔地接过那枚尚带着余温的安神香。它小巧、朴素,甚至有些粗糙,远不及她平日里用的任何一款名牌熏香精致。但就是这样一枚小小的香锭,却仿佛重逾千斤。这里面,有他们共同耕耘的土地上长出的草药,有他亲手采摘、炮制、揉合的心血,更有他洞察她近日心神不宁后,默默付诸行动的、最深切的关怀。
一股巨大的暖流裹挟着尖锐的酸楚,猛地撞击着她的心脏。她紧紧攥着那枚安神香,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这小小的物件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她睡不好,知道她心事重重。
他没有追问,没有逼迫,只是用他最擅长的方式,默默地,为她调配了这一味“解药”。
这份珍重,这份于无声处的体贴,像最纯净的水,映照出她内心那片因隐瞒而生的、污浊不堪的沼泽。
她何其有幸,能得他如此相待。
她又何其卑劣,竟以欺骗回报他的真心。
“谢谢……”她低下头,声音哽咽,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间洇开深色的痕迹。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
叶尘看着她突然崩溃的眼泪,微微一怔,随即了然。他只以为她是被这小小的礼物触动,或是连日积累的压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伸出手,轻轻将她拥入怀中,用未受伤的右手,一下下,极轻地拍抚着她的背脊。
“不过是一枚香,不值什么。”他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你若喜欢,日后我常为你制。”
他的宽容与温柔,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凌迟着傅雨霏的良心。她将脸埋在他带着药香和阳光气息的肩头,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刻的温暖与安宁,内心却在承受着烈火烹油般的煎熬。
这枚用爱与信任凝成的安神香,她如何能坦然受之?
在一切真相大白之后,她是否还有资格,点燃这枚象征着他纯粹心意的香?
收获的喜悦,被这份过于沉重的礼物彻底冲散。傅雨霏将那枚安神香紧紧贴在心口,如同握着一块灼热的炭火,既舍不得放开,又被烫得遍体鳞伤。内心的挣扎,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她知道,有些话,她再也无法藏下去了。这片给予他们希望与收获的药圃,或许也即将见证一场可能摧毁一切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