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江缘来说,十年后的自己是19岁——那是1968年的博崇高中,砖红色的教学楼墙面上,新刷的“博崇高中”四个白漆字还泛着潮意,衬着旁边没来得及换掉的“广亭高中”旧校徽,像把新旧时光缝在了一起。没错,1950年成立的广亭高中,在熬了18年后,终于如孙易当年所愿,改名为“博崇高中”——“博纳万物,崇德育人”,校门口的石碑上刻着这八个字,是孙易亲手写的,笔锋里还藏着当年在广亭高中宣讲时的热乎气。
连带着学校周边的一切都换了新名字:路牌上的“广亭街”被工人用油漆刷成“博崇路”,边角还沾着未干的漆点;巷口的小公园挂起了“博崇公园”的木牌,原来的老槐树被围上了新的石栏;甚至居民楼的墙上,“广亭小区”的字样也被盖成了“博崇家属院”。风从街那头吹过来,裹着新油漆的味道,像把旧时光彻底裹进了新的壳里,连空气都带着点“重新开始”的错觉。
19岁的江缘刚从住了17年的香港搬来广州市博崇区,他拖着的旧行李箱轮子磨出了浅痕,在水泥路上滚出“咯噔咯噔”的响,箱底还沾着香港码头的细沙。箱子里装着半箱课本——《数学精讲》的封面折了角,《语文读本》里夹着片干枯的紫荆花,还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领口磨出了毛边。他在博崇高中的教务处找了份打杂的工:每天帮老师整理文件、送教案,课间抱着一摞作业跑遍三层教学楼,每月能领五块钱的补贴,一半攒起来当生活费,一半用来买复习资料。
香港的日子像场被雾裹住的梦,他几乎记不清十岁前的时光——只模糊记得有个总护着他的姐姐,记得深夜里闪过的能系光,记得码头的风裹着咸腥味。现在他不想再碰那些了:金系的金属光泽不再从指尖泛起,木火系的温热波动也被他死死压在骨血里,连偶尔不小心漏出的虚能子,都被他用袖口死死捂住。他想彻底做个“普通人”,不借助任何超能力活下去,像街边卖菜的阿姨、修鞋的大爷那样,踩着踏实的日子过活。
高中的打工生活像杯放凉了的白开水,没味,却得一口口喝下去。每天天不亮,他就揣着两个冷馒头出门,赶到学校时,教务处的门还锁着,他就蹲在走廊的台阶上,就着路灯的光背英语单词——“revolution”“education”,单词像石子,硌得他舌尖发涩。等教务处的老师来了,他就拿起扫帚扫地上的落叶,榕树的叶子总落不完,扫干净一筐,风一吹又落满了地。
课间是最忙的:抱着一摞教案从一楼跑到三楼,教案纸蹭着他的胳膊,印下淡淡的墨痕;帮老师搬作业本,纸页划得他手指发红;偶尔还要去食堂帮厨,洗一筐沾着饭粒的碗,洗洁精的泡沫裹着冷水,冻得他指尖发麻。只有晚上蹲在出租屋的油灯下啃课本时,日子才算有了点盼头——数学题里的几何图形绕得他头晕,他就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满辅助线;历史年表背了又忘,他就把年份写在手腕上,洗不掉就带着睡觉。唯一的慰藉是食堂的玉米粥,五分钱一碗,熬得黏糊糊的,喝下去能暖透冻僵的手指,连带着心里的冷都散了点。
那段时间他的心情坏透了,高考的压力像块浸了水的石头,压得他胸口发闷。走路时总低着头,肩膀塌得像被抽走了力气,连教务处的老师都问他:“小江,最近是不是累着了?看你脸色不太好。”他只能扯着嘴角笑:“没事,就是没睡好。”其实是昨晚又熬到了后半夜,一道数学题卡了他三个小时,最后还是对着答案才看懂。
直到那天中午,食堂的广播突然“刺啦”一声响了。扩音器挂在食堂的横梁上,裹着电流的杂音,像把生锈的锤子,砸在所有人的耳膜上:“即日起,全国高等学校招生考试暂停,具体恢复时间另行通知……”
食堂里瞬间静了,连筷子掉在地上的“叮当”声都听得见。有个扎着麻花辫的女生拿着饭勺,突然“哇”地哭出声,眼泪砸在玉米粥里,溅起小小的水花。接着是更多的啜泣:有人把碗摔在地上,瓷片碎了一地;有人抱着课本蹲在地上,指甲抠着水泥地,抠出一道道白印;还有个男生把复习资料撕成了碎片,纸片像雪片似的落了满桌。
江缘手里的玉米粥还冒着热气,却突然凉透了——粥里的玉米粒沉在碗底,像他熬了一年的日子,突然沉了底。他熬了多少个夜?背了多少页书?攒的钱都买了复习资料,现在那些印着“高考冲刺”的书,全成了废纸。外面的大街上,政府的扩音器还在一遍遍喊着这条消息,声音裹着风,钻进食堂的窗户里,像晴天霹雳,劈碎了所有高中生的梦。
他端着没喝完的玉米粥,慢慢走出食堂。阳光晃得他眼睛发疼,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有人抱着头蹲在路边哭,有人骂骂咧咧地踢着石子。江缘回到出租屋——那是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墙皮掉了大半,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床单。他把所有的课件、笔记、试卷都抱出来,塞进一个旧木箱里:课件的边角卷了边,笔记上写满了红笔批注,试卷上的对勾还清晰可见。他把木箱锁上,推到床底吃灰,灰尘落在箱盖上,像给那段努力的日子盖了层碑。
他站在狭窄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的电线杆,心里出奇的平静。活了这么久,什么糟糕事没碰过?被能系者追杀,躲在桥洞下啃冷馒头,漂洋过海从内地到香港,连命都捡过几次,这点打击算什么?他摸出张皱巴巴的纸,又拿起铅笔,开始写新的人生规划:先在学校把工做下去,攒够二十块钱就换份正式的活;要是找不到活,就去学修鞋,或者去码头扛大包;实在不行,就再回香港,找份洗碗的工也行。铅笔在纸上划着,留下淡淡的痕迹,像他对未来的期待,浅,却真实。
第二天上午,江缘揣着写好的辞职信,去校长办公室。校园里的榕树叶子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响,像有人在轻声叹气。他刚走到办公楼的走廊,就撞见个急急忙忙的女老师: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女式中山装,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头发用橡皮筋扎在脑后,几缕碎发沾着汗贴在额角,怀里抱着的文件堆得像小山,纸页晃得厉害,连她的脚步都带着“匆忙”的味道——左脚刚落地,右脚就急着抬起来,像怕耽误了半分时间。
江缘本来没心思管闲事,只想快点交了辞职信,离开这个让他心烦的地方。可那女老师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盯着他身上那件还算正式的白衬衫,突然眼睛一亮,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似的,踩着布鞋“哒哒”朝他跑过来。跑到他面前时,她还故意“哎哟”一声,右脚往左脚后跟上一崴,顺势靠在旁边的墙上,眉头皱成了个小团,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委屈:“这位男同志啊!帮帮忙吧?我这脚脖子崴着了,疼得站都站不住,实在没法把这文件送到校长办公室了!小同志,你叫什么名字?帮我把这挺重要的文件送过去呗?”
她演得太明显了:崴脚的姿势带着点滑稽的僵硬,眉头皱着,耳根却红了大半,连抱着文件的手都在轻轻抖——不是疼的,是紧张的。江缘看着她泛红的耳根,突然觉得这女老师有点亲切,像小时候巷口卖糖人的阿姨,总是装着忘带零钱,把裹着红纸的糖人塞给他,说“下次再给就行”。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伸出手接过那堆文件:“好的,女同志。我乐意帮忙,我叫江缘。”
文件沉甸甸的,压得他胳膊发沉,纸页上带着淡淡的墨水味,还有点女老师身上的肥皂香——是最便宜的胰子味,却干净得让人舒服。女老师立马笑了,露出颗小虎牙,连皱着的眉头都舒展开了,眼睛亮得像揉进了星星:“啊!江同志,真是太感谢你了!你快送过去,等下我请你吃食堂的糖糕!刚蒸好的,甜得很!”
江缘抱着文件,推开了校长办公室的门。办公桌后面坐着的正是50岁的孙易,头发白了大半,梳得整整齐齐,却遮不住鬓角的霜,他还是戴着那副黑框眼镜,镜腿用胶布缠了一圈,面前堆着厚厚的文件。看见江缘进来,他推了推眼镜,接过文件,目光落在江缘手里的辞职信上,愣了愣:“怎么突然要走?是工做得不顺心?还是待遇太低了?”
江缘摇摇头,把辞职信放在桌上,纸张轻轻落在文件堆上:“不是,是高考取消了,想换份更稳的活。总不能一直打零工。”
孙易叹了口气,指尖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像在斟酌词句:“我知道了。辞职信先放这吧,你要是想留,工随时给你留着——学校总需要个帮忙的人。”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外面不好混,就回来。”
江缘心里一暖,道了谢,转身往回走。刚出办公楼的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喊:“江同志!等一下!”
他回头,看见那女老师靠在走廊的柱子旁,手里拿着两个油纸包着的糖糕,油纸还冒着热气,印着淡淡的油渍。她看见江缘回头,笑得眼睛都弯了,露出的小虎牙在阳光下泛着光:“我叫李怡项!是刚入职没几个月的女教师!谢谢你的帮忙!这糖糕给你,刚从食堂买的,还热乎着呢!快尝尝!”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把她的头发染成了浅金色,糖糕的甜香裹着风飘过来,钻进江缘的鼻子里,连带着心里的冷都散了。他接过糖糕,油纸烫得他指尖发暖,他剥开一个,糖糕是糯米做的,裹着豆沙馅,咬一口,甜香裹着热气,糊了他一嘴。那抹笑,他记了很久——像阴雨天里突然钻出来的太阳,亮得晃眼,连带着那段灰蒙蒙的日子,都沾了点甜。
只是一年后,20岁的江缘正在食堂洗碗,周契突然出现在了出租屋门口。周契的头发还是黑红色的,耳朵还是很尖,他拍着江缘的肩膀,声音里带着急意:“江缘,跟我走——能系这边出事了,需要你帮忙,你还记得我周家和你江家有恩吗?不费话就赶紧来吧!”
江缘知道,他躲不掉的。当晚,他连夜收拾了行李:把那半箱课本又塞回了行李箱,把李怡项给的糖糕纸叠好放在口袋里,最后在李怡项的办公桌上放了张纸条,纸条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写着四个字:“谢谢糖糕。”
他没来得及跟李怡项告别,像当年从香港偷偷跑出来一样,拖着行李箱,消失在了博崇区的巷口。之后很多年,他再没见过她,只从博崇高中的旧学生嘴里听说:李老师成了教导主任,总喜欢在晚自习后,给晚归的学生塞糖糕,说“吃点甜的,学习才有劲”。而那间出租屋的床底,旧木箱还锁着,里面的复习资料,早就落满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