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熙七年,汉中,肃毅伯府(总督行辕)花厅
秋意已深,肃毅伯府花园里的金桂却开得正盛,甜腻馥郁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几乎要掩盖住花厅内隐隐的刀光剑影。
花厅内灯火通明,按照规制设了宴。主位上坐着陆铮,一身家常的鸦青色直裰,神情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对“上差”的恭敬。
客位首席便是巡查正使、户部郎中郑元清,他四十许人,面皮白净,保养得宜,穿着簇新的六品文官常服,眼神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打量与审视。
兵部职方司主事赵文康坐在他下手,身材干瘦,话语不多,只默默观察着厅内的一切。
史可法作为川陕文官之首,以及孙应元等几位高级将领作陪。婢女们穿着素净的比甲,悄无声息地布菜、斟酒。
菜肴算得上丰盛,却并非穷奢极欲,多是汉中本地的山珍、河鲜,佐以川陕特有的辣味,热气蒸腾,香气扑鼻。
“郑郎中,赵主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汉中僻远,比不得京城繁华,唯有这秋日桂花和几杯薄酒,聊表心意,请。”陆铮举杯,语气平和。
郑元清端起面前细腻的白瓷酒杯,指尖摩挲了一下杯沿,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伯爷客气了。下官等奉皇命而来,不敢言辛苦。
倒是汉中这桂香,当真醉人,颇有几分江南韵味。”他话锋一转,似是无意,“听闻伯爷治下,川陕百业渐兴,尤其这龙安府,更是声名远播,不知下官等明日可否有幸一观?也好向朝廷详实禀报伯爷的‘整备’之功。”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陆铮,试图捕捉对方一丝一毫的犹豫。龙安府是军工核心,正是他们此行探查的重点。
陆铮神色不变,甚至轻轻夹了一箸面前烹制得油亮红润的腊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才不慌不忙道:“郑郎中既有此意,自然无妨。
只是龙安府地处深山,道路崎岖,又多是匠作重地,烟火气重,恐污了二位耳目。
不若先由史布政使陪同二位,查阅相关工坊产出、物料消耗的账册簿记,一览无遗。若觉不足,再行前往实地勘察,如何?”
他答得滴水不漏,既未拒绝,又设置了缓冲,将首次接触引向可以严密控制的“账册”。
同时,点明史可法作陪,既是尊重,也是表明川陕行政体系的独立与配合。
郑元清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脸上笑容不减:“伯爷思虑周全,如此甚好。下官离京前,毕部堂(毕自严)再三叮嘱,钱粮之事,关乎国本,务必精细。
听闻川陕清丈田亩,颇有成效,赋税增收,不知这增收之数,与军械制造、大军整备之耗,比例几何?” 问题开始变得尖锐,直指核心的财政与军事平衡。
厅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孙应元握着酒杯的手微微收紧,史可法则微微垂目,凝神准备应对。
陆铮放下筷子,拿起温热的湿巾擦了擦手,动作舒缓。他没有直接回答数字,反而叹了口气:“唉,此事说来,正需向二位陈情。去岁京畿一战,将士用命,损耗亦巨。
今岁甘陕边患,虽侥幸得胜,然军械粮秣消耗,亦是如山。川陕地薄民贫,虽有清丈之利,然填补历年亏空、抚恤伤亡、兴修水利以安民生,已占去大半。
剩余之数,用于养兵、造械,实是捉襟见肘,常感力不从心。此番整备,更多是汰换老旧,操演阵法,实在不敢称‘耗糜’。”
陆铮以退为进,先诉苦,摆出困难,将“增收”与庞大的必要支出对比,消解了对方关于“耗费”的潜在指责。
语气诚恳,配合着他眉宇间恰到好处的忧色,极具说服力。
赵文康此时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下官闻听,讲武堂规制宏大,学员众多,所授颇杂,不知可有规制章程?
所学是否合乎朝廷武学典要?” 他从军事训练的角度发问,同样敏感。
陆铮看向他,目光坦然:“讲武堂之设,实为无奈之举。边镇多年糜烂,将不知兵,兵不知战,乃至虏骑长驱。
陆某不才,只知战阵之事,非熟读兵书即可,需实战与操演结合。故讲武堂所授,无非是结合去岁与今岁实战得失,总结的守御、火器运用、步骑协同之法,一切以实用、可操演为要。
所有章程课目,皆已记录在案,赵主事若有兴趣,明日可一并查阅。”
陆铮再次将问题引向“可查阅的文本记录”,并且将讲武堂的存在合理化为应对现实军事威胁的必要举措,占据了道义和实用的高点。
宴席在看似平和,实则机锋暗藏的氛围中进行。郑元清和赵文康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关于边贸、盐政(虽已不直接归陆铮管,但仍有影响)的问题。
陆铮或由史可法代答,或自己从容应对,引经据典,数据详实,既展现了川陕治理的成效,也绝不落下任何可能被曲解的把柄。
宴至中途,陆铮似乎有些疲惫,轻轻揉了揉额角。侍立身后的亲卫统领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伯爷,大夫叮嘱过,您近日操劳,不宜多饮,也需早些歇息。”
陆铮摆摆手,对郑、赵二人歉然道:“让二位见笑了,去岁旧伤,每逢天气转凉,便有些不适。
今夜便到此吧,二位车马劳顿,也请早些安歇。史布政使已为二位备好下榻之处,一应所需,尽管吩咐。”
陆铮恰到好处地示弱(无论是真是假),以身体原因结束了这场宴饮,既保持了主人的风度,又避免了被持续逼问。
郑元清和赵文康只得起身告辞。走出花厅,那浓郁的桂花香再次扑鼻而来,但二人却无心欣赏。
回到为他们准备的、陈设精美却透着一股疏离感的客院,郑元清关上房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滑不溜手!”他低声道,语气有些气馁,“账目清晰,应对得体,诉苦有因,示弱有度……这陆铮,远比京中传闻的更难对付。龙安府和讲武堂,恐怕不会让我们看到真东西。”
赵文康默默点头,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汉中城稀疏的灯火,声音低沉:“郑兄,你闻到那桂花香了吗?甜得发腻,就像这汉中的‘恭顺’一样。
但你别忘了,这花香之下,是十数万精兵,是能打造出足以击败建奴的火器的龙安府,是那个能让桀骜边将俯首听命的讲武堂。我们看到的,只是他想让我们看到的。”
郑元清心中一凛,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甜腻的桂花香,此刻竟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
他们的巡查,或许根本触及不到陆铮真正的根基。这场博弈,从一开始,他们就落入了对方设定好的、看似透明的棋盘之中,举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