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对北伐之议的暧昧搁置,并未让风波平息,反而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激起了更多潜流。这些潜流,正以各种方式,冲刷着陆铮苦心经营的川陕堤岸。
第一股暗流,来自朝廷的“关心”。 咸熙帝虽然搁置了北伐,但对陆铮“于川陕先行整备”的动向却异常关注。
不久,一道新的旨意抵达汉中,内容是“为协调北疆防务,共筹粮秣转运”,特派遣一位户部郎中与一位兵部职方司主事,组成“川陕甘边务咨议巡查使团”,不日将抵达汉中,“协助”总督府工作。
名义上是“协助”、“咨议”,实则是明目张胆的监察与制衡。使团首领,户部郎中郑元清,是钱谦益的门生;兵部那位主事,亦与江南勋贵有旧。来者不善。
消息传来,总督府内气氛微凝。史可法面带忧色:“来者必多掣肘,尤以钱粮审计为甚。我军械生产、军饷开支、屯田水利投入,皆需经其过目,恐生事端。”
陆铮却只是平静地吩咐:“按朝廷规制,准备迎接。一应账目,务必清晰合规,无懈可击。
他们要查,便让他们查个透彻。但龙安府核心匠坊、讲武堂机要课程、以及韩千山那边的往来,需做好隔离,非核心人员不得靠近。”
陆铮知道,这是皇帝对他“整备”动作不放心的直接体现。硬顶不明智,唯有以绝对的“合规”和表面的“透明”,来应对这种官面上的监督。真正的核心,必须藏在更深的地方。
第二股暗流,源于内部的细微裂痕。 “北伐”的高调提议与随之而来的朝廷压力,让川陕集团内部一些原本被强力压制或暂时隐藏的矛盾,有了冒头的迹象。
陕西巡抚傅宗龙那里传来了不那么和谐的声音。他虽未明言,但其麾下几位陕西籍官员私下议论,认为陆铮“好大喜功”,“为求不世之功,置川陕根基于险地”。
担忧一旦朝廷与陆铮矛盾激化,陕西会首当其冲,成为牺牲品。
甘肃的侯世禄,在接待了巡查使团先遣人员后,态度也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对川陕的依赖虽未减少,但言语间多了几分对“朝廷法度”的强调。
甚至连川内,一些因新政利益受损、被韩千山清洗后残余的旧士绅家族,也似乎嗅到了某种机会,开始有流言在茶肆坊间悄悄传播,说什么“大将军一心北伐,恐耗尽川力,苦了百姓”,试图挑动民间对持续高强度的军事准备产生不满。
这些细微的变化,都被韩千山的情报网捕捉,呈报给陆铮。
第三股,也是最险恶的一股暗流,依旧来自江南。 沈万金在疯狂反扑。他不仅加大了政治攻讦和通敌暗示的力度,更在经济上发动了新一轮的绞杀。
他利用其庞大的商业网络和与沿海势力的勾结,开始大规模收购、囤积生丝、茶叶等川陕传统外销物资,人为制造稀缺,进一步压低收购价。
同时,他指使控制的钱庄,对任何被发现与“川陕商帮”有间接往来的商户,进行断贷和催收,试图从源头上掐断川陕的外部资金链和商品流通。
林汝元在扬州的告急文书几乎是一日一送,字里行间尽是焦灼:“……沈贼手段酷烈,商路几近断绝,商户破产者日众,人心惶惶……彼等更散布谣言,称大将军北伐必败,川陕将遭兵燹,致使江淮客商皆不敢与我往来……”
面对这三股从不同方向袭来的暗流,陆铮没有慌乱,而是展现出了惊人的耐心与精细的拆解手腕。
对于朝廷的巡查使团,他给予了最高规格但保持距离的接待。亲自接见,礼仪周到,但具体事务,全部交给史可法及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的官员去对接。
账目清晰如镜,汇报有条不紊,让一心想找茬的郑元清等人,如同老虎咬刺猬,无处下口,反而对川陕高效的行政和清晰的财政留下了深刻印象(尽管这印象可能让他们更加不安)。
对于内部的不谐之音,陆铮采取了区别对待。对傅宗龙,他亲自去信,坦诚交流,强调“北伐乃长远之图,当前首重仍是巩固根基,陕川唇齿相依,绝无独善其身之理”,并承诺在粮秣、商贸上给予陕西更多倾斜,安抚其情绪。
对侯世禄,则通过韩千山的人,点明巡查使团中亦有对甘肃“依赖川陕过甚”有微词者,暗示唯有紧密抱团,方能维护共同利益。
对于川内的流言,他授意史可法,组织各地官吏、乡绅,大力宣传去岁抵御清军、今春平定边患带来的安宁,以及新政带来的实际好处,用事实对冲谣言。
对于江南沈万金的疯狂反扑,陆铮终于决定不再隐忍。他召来韩千山,下达了关键指令。
“千山,是时候了。将我们掌握的,关于沈万金通过海路,向辽东输送违禁物资(药材、硫磺)的确凿证据,以及他与新任盐课提举张文翰勾结、操纵盐引、意图扰乱边防经济的部分证据,整理成册。”陆铮的语气冰冷,“不必直接呈送朝廷,那样动静太大,易被其反咬。
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交给我们在都察院的关系,让他们以‘风闻’的方式,在合适的时机抛出来。
另一部分,更关键的,想办法‘泄露’给与沈万金有竞争关系的其他江南大族,尤其是那些与闽浙海商关系密切的家族。”
陆铮眼中寒光闪烁:“沈万金想用通敌和祸国的罪名来抹黑我,我便让他先尝尝被这罪名反噬的滋味!
我要让江南的人看看,是谁在真正地挖大明的墙脚!
同时,告诉林汝元,启动‘备选商路’应急方案,加大与闽浙海商中对我们友善者的接触,哪怕让利,也要撕开沈万金封锁的口子!”
这是凌厉的反击,旨在从政治信誉和商业同盟两个层面,打击沈万金的核心。
陆铮不再满足于防御,他要让沈万金也感受到切肤之痛。
布置完这一切,陆铮独自站在书房中,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北伐之议如同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汹涌。朝廷的猜忌、内部的动摇、外部的绞杀,同时压来。
他感到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兴奋。这种复杂的局面,正是对他和川陕集团的真正考验。
他必须像最高明的舟子,在暗礁丛生的激流中,稳住船舵,精准地避开或利用每一处险滩。
“来吧,都来吧。” 他心中默念,“让这风浪来得更猛烈些。唯有经过真正的淬炼,这川陕之基,方能坚不可摧。”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往往不在轰轰烈烈的战场,而在这些无声处的权衡、拆解与反击之中。
他,陆铮,已然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