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无穷无尽的黑。
凌风盘腿坐在几根枯木捆绑而成的木筏上,身下是随着洋流起伏的冰冷海水。
这里是公海深处,远离陆地数千公里。
没有灯塔,没有航标,头顶是死寂的星空,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一种源自人类基因深处的原始恐惧,像潮水一样,一波接着一波地拍打着凌风的神经。
深海恐惧症。
在这片没有任何参照物的广袤海域,孤独被无限放大。
你会忍不住去想,那漆黑的海面下,是不是有一双巨大的眼睛正在窥视你?那未知的深渊里,是不是潜伏着难以名状的巨兽,正张开深渊巨口,准备将你连同这个简陋的木筏一口吞下?
“呼……”
凌风的呼吸变得粗重,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的手掌死死抓着身下的圆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本能驱使他想要释放精神力,想要用半神强者的感知去探查水下的情况,去驱散这份未知的恐惧。
那是强者的习惯,掌控一切,消除未知。
但他忍住了。
“不能看。”
“不能探。”
凌风咬着牙,强行切断了那一丝想要外放的精神念头。
他是来悟道的,不是来作威作福的。
如果连这点凡人的恐惧都克服不了,谈何顺应自然?谈何天人合一?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去听海浪的声音,去感受海风的触感。
他把自己想象成这茫茫大海中的一粒浮尘,一块朽木。
我不存在。
或者说,我就是这黑暗的一部分。
渐渐地,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开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随波逐流的麻木与平静。
……
轰隆——!
毫无征兆,一道刺目的雷霆撕裂夜空,将海面照得亮如白昼。
上一秒还平静的海面,瞬间变成了狂暴的修罗场。
风暴,来了。
狂风裹挟着暴雨,像无数颗子弹般狠狠砸在凌风身上,打得皮肤生疼。十几米高的巨浪像是一堵堵崩塌的高墙,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简陋的木筏在这样的天威面前,脆弱得像是一片枯叶。
哗啦!
一个浪头打来,木筏瞬间倾覆,在这惊涛骇浪中疯狂翻滚。
凌风没有动用内劲去稳住身形,也没有撑起护体罡气去隔绝海水。
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任由海水灌进鼻腔,任由身体被巨浪抛上高空,又重重砸落。
旋转。
失重。
窒息。
他在海水中翻滚,四肢并没有胡乱挣扎,而是极其诡异地顺着水流的方向舒展。
水往左流,他便往左飘。
浪往上涌,他便往上浮。
他在模仿水草,模仿游鱼,模仿这海里的一切。
在风暴的最中心,在那足以撕碎钢铁的乱流里,凌风闭着眼,嘴角竟然勾起了一抹疯狂的笑意。
他在跳舞。
与这狂暴的天地,共舞!
……
不知过了多久。
风停了,雨歇了。
东方的海平线上,露出了一抹鱼肚白。
海面重新归于平静,像是一块巨大的蓝色绸缎,波光粼粼,美得令人窒息。
凌风四仰八叉地躺在重新翻过来的木筏上,浑身湿透,头发上挂着海草,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啾——!”
一声清脆的鸣叫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凌风侧过头。
只见木筏周围,不知何时聚拢了一群灰白色的精灵。
海豚。
足足有二三十头,它们围着木筏欢快地跳跃,时不时跃出水面,带起一串串晶莹的水珠。
它们似乎并不怕这个奇怪的人类,甚至有一头胆大的幼豚,凑到了木筏边上,好奇地用圆滚滚的脑袋顶了顶木筏。
凌风笑了。
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纯粹的笑。
他缓缓伸出手,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这群小家伙。
指尖触碰到了海豚那光滑、湿润、带着一丝温热的皮肤。
嗡!
那一瞬间,一种奇妙的感觉顺着指尖流遍全身。
那是生命的律动。
是最纯粹、最欢快、毫无杂质的生命力。
在这个残酷的自然界里,在经历了昨夜的狂暴风雨后,这些生灵依然在欢快地跳跃,在享受着阳光和海水。
“真好。”
凌风轻声呢喃。
心中的最后一丝阴霾与恐惧,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觉得自己那颗因为杀戮而变得坚硬冰冷的心,正在一点点软化,重新开始有力地跳动。
……
然而,大海的温柔总是短暂的。
午后。
一群不速之客打破了这份宁静。
几道黑色的背鳍划破水面,带着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呈扇形向着木筏逼近。
鲨鱼。
还是最凶残的大白鲨。
它们嗅到了凌风身上残留的血气——那是之前攀爬绝壁时留下的旧伤崩裂的味道。
海水被搅动,几双冰冷嗜血的眼睛死死锁定了木筏上的猎物。
“哗啦!”
一头体长超过五米的巨鲨猛地跃出水面,张开布满锯齿的血盆大口,狠狠咬向木筏的一角。
咔嚓!
坚硬的圆木在它口中如同酥脆的饼干,瞬间碎裂。
木筏剧烈摇晃。
若是以前的凌风,此刻早已拔刀出鞘,将这几头畜生斩成肉泥,染红这片海域。
但现在,他没有动。
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依旧盘腿坐着。
他只是微微转头,那双平静如深潭的眸子,淡淡地看了一眼那头准备再次发动攻击的巨鲨。
没有杀气。
没有内力波动。
仅仅是一个眼神。
那一瞬间,凌风身上的气息变了。
不再是那个温和无害的漂流者,而是一座巍峨的高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渊。
一丝若有若无的、源自生命层次碾压的“势”,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
那头正欲扑上来的巨鲨,动作猛地一僵。
它那双充满杀戮欲望的眼睛里,竟然流露出了一种极度人性化的恐惧。
那是遇到了天敌的本能反应。
“滚。”
凌风嘴唇微动,吐出一个字。
声音不大,也没有动用声波功,就像是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
哗啦——!
那头巨鲨像是受了惊的兔子,猛地调转方向,尾巴疯狂拍打水面,逃命似的向着深海窜去。
其余几头鲨鱼见状,也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大恐怖,瞬间作鸟兽散,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凌风收回目光,身上的那股威压也随之消散,重新变回了一个普通的凡人。
道法自然。
不需要杀戮,只需展现出属于强者的“势”,万物自会退避。
……
黄昏时分。
远处的海平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点。
那是一艘远洋货轮,如同海上的钢铁巨兽,正朝着凌风所在的方向驶来。
巨大的烟囱冒着黑烟,雷达在桅杆上不停地旋转,扫描着这片海域的一切。
凌风看着那艘越来越近的货轮,眉头微微一挑。
不想被打扰。
现在的他,正处于一种玄妙的状态中,任何外来的介入都会打破这份平衡。
但他没有躲进水里,也没有飞走。
他闭上了眼睛,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
一次,两次,三次……
他的呼吸频率开始变慢,变得悠长。
渐渐地,他的心跳声、血液流动的声音,甚至是他身体周围散发的磁场波动,都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他在调整自己的“频率”。
让自己的生命波动,与周围海浪的起伏、海风的呼啸,达成完美的共振。
此时,货轮的驾驶舱内。
大副手里拿着高倍望远镜,正百无聊赖地扫视着海面。
“嗯?”
他的镜头扫过了凌风所在的区域。
在望远镜的视野里,那里有一片漂浮的烂木头。
但是,大副的视线却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过去,仿佛那里除了海水,什么都没有。
并不是凌风隐身了。
而是他的存在感,已经淡化到了极致。
在人的潜意识里,他和一块礁石、一朵浪花没有任何区别,大脑自动过滤了这个“无效信息”。
“怎么了?”旁边的船长问了一句。
“没什么,看花眼了,以为有东西。”大副放下望远镜,看了一眼旁边的雷达屏幕。
屏幕上,那根绿色的扫描线扫过凌风所在的位置。
空空如也。
连最精密的雷达,也无法从那嘈杂的海浪回波中,分辨出凌风这个“异类”。
因为他已经不再是异类。
他是海的一部分。
货轮轰鸣着驶过,巨大的船身带起涌浪,将小小的木筏推得起伏不定。
甲板上的船员拿着看着下方的海面,明明凌风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漂过,却没有任何人发出一声惊呼。
直到货轮远去,凌风才缓缓睁开眼睛。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孩子气的得意笑容。
“这就是……天人合一的雏形么?”
不需要消耗庞大的精神力去屏蔽感知,不需要用内力去扭曲光线。
只是简单的“融入”。
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谁又能从大海里找出那滴特定的水呢?
……
时间,在漂流中彻底失去了意义。
一天,两天,十天……
凌风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海水腐蚀得破破烂烂,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胡须长满了下巴。
他不知道自己漂了多久。
也不知道自己漂到了哪里。
此时的他,已经忘记了仇恨,忘记了圣教的威胁,忘记了修炼的执念。
甚至,他忘记了自己是谁。
他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看日出日落,看云卷云舒。
饿了,伸手进水里,便会有鱼儿“傻乎乎”地游到他手边。渴了,张开嘴,天上便会适时地落下甘霖。
他处于一种极度空灵的“忘我”状态。
体内的半神之力,在没有主动运转的情况下,竟然开始自行流转。
以前,他的内力是奔腾的江河,虽然汹涌,却充满了躁动。
而现在,这股力量变得像这大海一样。
深沉,浩瀚,包容。
那一层始终困扰着他的壁垒,在这日复一日的消磨中,竟然开始像冰雪消融般,一点点变薄。
没有惊天动地的突破异象,没有痛苦的嘶吼。
一切都是那么的水到渠成,润物细无声。
直到这一天。
正午。
原本风平浪静的海面,突然毫无征兆地沸腾起来。
咕噜噜——!
无数巨大的气泡从海底深处冒出,炸裂开来,激起漫天水雾。
木筏剧烈颤抖,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下方急速上浮。
凌风猛地从那种空灵的状态中惊醒。
他低下头,看向身下的深海。
那一瞬间,他的瞳孔剧烈收缩。
透过湛蓝的海水,他看到了一个影子。
一个巨大到令人窒息的黑影!
那黑影之大,竟然比之前那艘远洋货轮还要庞大数倍!它就像是一座移动的海底山脉,正带着一股苍凉、古老、磅礴到极点的生命气息,向着海面冲来!
在这股气息面前,凌风感觉自己渺小得就像一只蚂蚁。
“这是……”
凌风的心脏疯狂跳动。
哗啦——!!!
海面炸开。
那巨大的阴影,彻底笼罩了凌风的小船,遮蔽了头顶的烈日。
世界,瞬间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