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不是江南那种细碎的雪沫，而是北地特有的、夹杂着冰粒的鹅毛大雪，被凛冽的北风卷着，铺天盖地，一夜之间就将落霞城内外染成一片苍茫的白。城墙上结了厚厚的冰凌，守军士兵呵出的白气瞬间凝结在眉睫。
这种天气，对攻守双方都是严峻的考验。北蛮的骚扰明显减少了——再悍勇的骑兵，也不愿在能冻掉耳朵的暴风雪里出击。落霞城获得了难得的喘息之机，但凌寒知道，这平静只是暂时的。拓跋昊的大军一定在某个避风处集结，等待着雪停的时机。
帅府静室内，凌寒闭目盘坐。屋内没有生火，寒意刺骨，但他周身三尺之内，空气却保持着一种奇特的温润。淡淡的灰色气流在他体表若隐若现，时而流转如生，时而沉寂如灭。
他正在尝试将新领悟的“生之力”与原有的混沌之力更自然地融合。这不是简单的切换，而是在一念之间，同时驾驭两种看似对立的力量本质。就像此刻，他左手掌心悬浮着一小团灰气，其中隐约有嫩芽虚影生灭，散发着温煦的生机；右手掌心则是一团更加凝练的深灰气旋，缓缓旋转间，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
“生与灭，并非两端，而是一体两面。”凌寒睁开眼，看着双手间的景象，若有所思，“寂灭死气追求极致的‘终’，而混沌……或许追求的是‘平衡’。”
他想起苏瑶那日渡来的药灵本源。那是最纯粹的生命之力，却能与他体内狂暴的混沌之力达成微妙的平衡，甚至成为他领悟生之力的契机。这其中，是否也暗合了某种大道？
“王爷。”秦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凝重。
“进来。”
秦湘推门而入，玄甲上还挂着未化的雪粒。她看了眼凌寒双手间那奇异的景象，眼中闪过一丝敬畏，但很快被忧虑取代：“哨探回报，北蛮主力在狼山坳一带集结，兵力已超过八万。而且……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另外，我们在边境巡逻的小队，接连遭遇不明高手的袭击，手法狠辣，不像北蛮的风格，倒像是……江湖杀手。”
“暗香阁按捺不住了。”凌寒散去了掌心的气流，站起身，“他们想用江湖手段，先剪除我们的耳目，制造恐慌。”
“要不要派高手反制？”秦湘问道。
凌寒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敌暗我明，贸然派人出去，容易中埋伏。传令各巡逻队，加倍小心，以小队为单位行动，配备示警烟火。另外……”他看向秦湘，“从霜刃骑中挑选一批机灵的好手，组成猎杀小队，由你亲自挑选可靠的人统领，不需要他们正面厮杀，只需要摸清那些袭击者的活动规律和落脚点。”
“末将明白！”秦湘眼睛一亮。以牙还牙，这才是北椋的风格。
“还有，”凌寒补充道，“注意军中士气。天气严寒，守城艰苦，多安排热食，轮流休息。告诉将士们，最艰难的阶段就快过去了，等雪停，就是我们反击的时候。”
“是！”
秦湘领命离去。凌寒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裹着雪沫立刻灌了进来。他望着白茫茫的天地，心中却在计算着日期。
帝都那边，墨尘应该已经收到他的密信了。苏瑶的安危……药王谷的威胁……希望墨尘能处理好。
……
帝都，西郊三十里，望乡亭。
这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破旧凉亭，据说古时是送别游子的地方，如今早已荒废，冬日里更是人迹罕至。亭外古木凋零，山风呼啸，透着一种萧索的寒意。
约定的日子到了。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似乎随时会落下雪来。亭中，苏瑶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衬得她脸色更加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她身边只站着墨尘一人，老者今日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袍，腰杆却挺得笔直，双手拢在袖中，看似随意，实则全身气机都处于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
他们提前半个时辰就到了。墨尘仔细检查了亭子周围，确认没有埋伏的痕迹。对方似乎也遵守了某种“规矩”，至少在明面上，没有耍花招。
时间一点点流逝，山风愈发凛冽。
终于，在约定的时辰，山下的小道上出现了三个人影。
为首一人，身着药王谷特有的淡青色锦袍，外罩银鼠皮斗篷，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矜持与傲气，正是百里疾。他身后跟着两人，一个是那日曾潜入王府的青芷，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另一人则是个身材魁梧、太阳穴高高隆起的中年汉子，背负一对短戟，气息沉稳厚重，显然是个硬功高手。
三人不疾不徐地走上山来，在亭外十步处站定。
“师妹，别来无恙。”百里疾脸上挂着温文尔雅的笑容，目光在苏瑶身上扫过，尤其是在她依旧显得虚弱的气色和鬓角残留的灰白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看来师妹在王府，过得也并不舒心。”
苏瑶神色淡漠：“劳师兄挂念。有话直说吧。”
百里疾笑容不变，自顾自地走进亭中，在苏瑶对面石凳上坐下，青芷和那魁梧汉子一左一右守在亭外。“师妹还是这般急性子。也罢，为兄今日前来，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严肃，“交出禁地那卷笔记，随我回药王谷向师尊和诸位长老请罪。看在你我同门一场，又重伤未愈的份上，为兄保你性命无忧，最多面壁思过数年。否则……”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墨尘，带着一丝轻蔑：“否则，仅凭这位老仆，恐怕护不住你。药王谷要拿的人，还没有拿不到的。届时，不仅你要受门规严惩，恐怕还会连累北椋王府，落得个窝藏本谷叛徒的罪名。凌寒如今在边境焦头烂额，怕是也无力回护于你吧？”
话语中的威胁，赤裸裸。
墨尘眼中寒光一闪，但苏瑶轻轻抬手，制止了他。
“笔记是我父母遗物，我不会交给你。”苏瑶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决，“药王谷，我也不会回去。那里早已不是悬壶济世的圣地，而是你百里疾一手遮天、排除异己的囚笼。至于连累王府……”她抬起眼，直视百里疾，“师兄若是觉得药王谷有能耐撼动北椋，大可试试。看看是药王谷的丹药厉害，还是北椋的铁骑刀锋更利。”
百里疾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眼神阴沉下来：“苏瑶！你不要执迷不悟！你以为凌寒真能护你一世？他自身难保！暗香阁、北蛮、朝廷，多少人想要他的命！他那种掌控混沌的怪物，注定为天地所不容！你跟着他，只有死路一条！”
“那是我的选择，与师兄无关。”苏瑶站起身，狐裘在寒风中微微飘动，“今日我来，不是听你说教的。只是要告诉你，也告诉谷中那些老顽固，我苏瑶，从此与药王谷，恩断义绝。笔记我不会交，人，也不会回。若药王谷执意相逼……”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那我便不再是药王谷的弟子，而是北椋王府的客人。任何针对我的行动，都将被视为对北椋王府的挑衅。后果，请师兄和谷中长老，自行掂量。”
此言一出，亭外气氛瞬间紧绷！
百里疾霍然起身，脸色铁青：“好！好一个恩断义绝！苏瑶，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他厉声道，“既如此，就别怪为兄不顾同门之情了！拿下！”
话音未落，亭外那魁梧汉子低吼一声，如同蛮牛般冲向墨尘，一双短戟带着破风之声，直取墨尘要害！与此同时，青芷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绕向侧方，手中寒光闪烁，竟是一对淬毒的短刺，目标直指苏瑶！
他们竟是要当场动手，强行掳人！
墨尘冷哼一声，一直拢在袖中的双手猛然探出，干瘦的手掌瞬间变得如同精铁，不闪不避，直接抓向那劈来的短戟！
“铛！”
金铁交鸣之声刺耳！那魁梧汉子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从短戟上传来，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崩裂，心中骇然：这老仆好强的内力！
而青芷那边，她的短刺眼看就要刺中苏瑶，苏瑶却只是微微侧身，袖中滑落一枚银针，精准地弹在短刺的侧刃上。“叮”的一声轻响，青芷只觉得一股柔韧却坚韧的力道传来，短刺竟被带偏了方向，擦着苏瑶的狐裘掠过。
苏瑶虽然本源亏损，真气微弱，但自幼浸淫医道，对人体经络、力道流转的理解远非常人可比，仅凭巧劲和预判，便化解了这致命一击。
但她的脸色也瞬间白了几分，显然牵动了伤势。
“找死！”墨尘见苏瑶遇险，眼中杀机大盛，震开魁梧汉子的双戟，身形如鬼魅般一闪，已出现在青芷身侧，一指如剑，点向她的后心要穴！
这一指快如闪电，带着洞穿金石的凌厉！
青芷吓得魂飞魄散，想要躲避已然不及。
“住手！”
百里疾厉喝一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紫金色的丹药，屈指一弹，那丹药竟在空中爆开，化作一团浓郁的紫色烟雾，迅速弥漫开来，带着一股甜腻的异香！
“闭气！烟中有毒！”苏瑶急声提醒。
墨尘反应极快，立刻闭住呼吸，掌风一扫，将那紫色烟雾震散大半，但仍有少许吸入，顿时觉得头脑微微一晕。而那魁梧汉子和青芷则趁机后退，与百里疾汇合。
“苏瑶，今日之事，不会就此了结！”百里疾站在烟雾边缘，脸色难看至极。他没想到墨尘武功如此之高，更没想到重伤的苏瑶还有自保之力。强行擒拿，已然失败。“你会后悔的！药王谷的怒火，北椋王府承受不起！”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两人迅速向山下退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林木之中。
墨尘没有追击，急忙查看苏瑶情况：“苏姑娘，你没事吧？可曾吸入毒烟？”
苏瑶摇了摇头，取出一枚清香扑鼻的药丸服下，缓了口气：“我没事，提前服了解毒丹。他的‘紫罗烟’还奈何不了我。”她望着百里疾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他退得这么快……不像他的风格。”
墨尘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对方既然敢动手，不该只有这点准备。
就在这时，山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喝声！听声音，人数不少，正在快速接近！
“不好！中计了！”墨尘脸色一变，“他故意引我们在此动手，拖延时间，真正的后手是调集人手围山！”
果然，只见山下小道上，烟尘扬起，数十名穿着各式服装、却个个眼神精悍、手持兵刃的汉子，正策马而来，将下山的路口堵得严严实实！看其装扮，不像是药王谷的人，倒像是……江湖上收钱办事的亡命之徒！
百里疾竟然勾结了江湖势力！
“苏姑娘，跟紧我！”墨尘一把拉住苏瑶，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地形，“我们从后山走！”
前有堵截，后是悬崖。这望乡亭，竟成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山风呼啸，寒意刺骨。苏瑶握紧了袖中的银针，看着越来越近的追兵，眼神却异常平静。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