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时觉一下就摸到李闻真的思维穹顶了。
这也很牛了。
五年后,将有更多的大儒判断建州是倾国大患,大明开始把剿匪称呼为国战,可惜中枢失能,执行上处处掣肘。
江南的读书人,向来厉害,非常厉害。
苏州一府八文豪,任何一家放到北方,都吊打一省。
甚至吊打整个北方。
他们聚一起,彼此交流互动,更加繁盛。
老头就是这意思,他在说问题与传承乃一体关系。
若发现问题就能解决问题,那也不是问题。
史家都有辩证观念,真无法反驳。
卫时觉低头思索期间,老头返回木台,喝了一杯茶,看卫时觉半天不开口,再次淡淡说道,
“丘小子,既然为问对而来,老夫今日有时间,最好一次问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辩论是你们后辈之事,西学还不配老夫去辩论。”
卫时觉扭头,换了个思路,“前辈,按照您的判断,若建奴入主中原,天下哪些人必亡,哪些人苟活?”
“亡者必亡,生者苟生。”
卫时觉眉头一皱,你开始玩禅语了?
老头安静等了一会,看卫时觉没追问的兴致,顿时呵呵笑了,“顺天府三史家,都守着志史馆,要好好读书啊。顺者昌,逆者亡,永恒不变生存之道,问题不怎么高明。”
卫时觉明白了,老头在提醒自己,思考要注重根本,立刻改口问道,“前辈认为,谁顺谁逆?”
李闻真点点头,“这是个好问题,趴下的人不一定生,反抗的人不一定死,人性就这么有意思。
老夫藏书五万册,三十万卷,赵氏藏书两万册,八万卷,祁氏藏书三万册,十万卷,顾氏藏书少而杂,也有三万册,此乃江南四藏书。
四家都死定了,文明若与异族没有任何关联,无论以任何方式活着,对他都是威胁,四散逃命去吧,能带多少是多少。
老夫乃李唐宗室之后,但天下李唐宗室之后、赵宋宗室之后,一定不会亡,头一缩,沉默即可生。
丘小子,顺昌逆亡之下,豪商必死,降也得死;地主必穷,有地即罪;士林阿谀,正统必死;宗室必隐,谁认谁死,天下就这点事。”
卫时觉眼神一亮,“为何豪商必死?”
“豪商可以把资财快速转化为力量,存在即威胁,通州、沧州、济宁、开封、平阳、南阳、襄阳、淮安、南京、扬州、苏州、嘉兴、杭州、徽州等商道之地,大族尽危。”
“晚辈听明白了,看似杀戮盈盛,大族还是大族。”
“错,大族的智慧小民不可想象,大族必定衰落,大族也必定率先恢复。官、绅、商,可能换个存在方式,家还是那个家,姓还是那个姓,人一定不是那批人,李氏、赵氏经历千年,多培养人才,多传播智慧,就是多留一条路。”
卫时觉笑了,“晚辈认识一个人,他说贫者恒贫、富者恒富,他又说天下动乱、生灵涂炭,他还说乱世家族必将更进一步,前辈怎么看?”
李闻真缓缓摇头,“世上贪欲太多。坏就坏在人人皆知贪婪坏事,却争先恐后,认为自己是聪明的那个,自我欺骗可以存到最后。”
“前辈所言有理,常州李氏,李唐宗室八堂之一,常州十大望族前列,李氏族人上万、田产近百万亩、工坊上百、店铺千间、族学十余所、藏书累压天下,前辈还记得,明初的时候,李氏有多少人,有多少田吗?”
李闻真点点头,“三百余口,六千亩田。”
“哦,明初就是大族,李氏藏书成史,聪明绝顶,为何难止贪婪?明知异族入主,李氏必死,为何疯狂兼并?史家死定了,李氏不一定,前辈留了几条路呢?既然能看到浩劫,为何不停止扣剥?口上大义,手上生意,这叫史家?”
李闻真小儿子,也就是带路的中年人,闻言立刻起身,“丘小子,陛下当前,也不能咄咄逼人,父亲所言乃人性,李氏乃人,李氏乃族。”
李闻真摆摆手,“无妨,实话实说,老夫已无法控制,常州李氏分十二支,无为而治,老夫被尊称一声族长,强行管理,老夫乃顽固不化。宗族大到如此,如陛下治国一般,积难重返,血缘更难剜肉割疮,同生同亡。”
“哈哈…”卫时觉大笑一声,“前辈,晚辈给您个答案吧,宗族加土地,此乃经济;科举加仕途,此乃声望;工坊加人口,此乃力量,宗法加文化,此乃统治。
科举、商业、土地、宗法,这是一个头尾衔接的圈,生死一体的圈。
宗族存在的基础有三。一乃百姓朝廷的税赋中人;二乃朝廷地方的治理中人;三乃布道统思之中人。
改革,即专人直面百姓收税,官府入乡治民,律法教育入户,简简单单,干掉宗族,即干掉桎梏。”
李闻真再次缓缓点头,“读书不错,有自己的眼光,老夫为丘氏高兴,世间聪慧者如过江之鲫,跃龙门者万中无一,你觉得自己有手段、有力量吗?”
“至少晚辈在蓄力一试!”
李闻真深吸一口气,“原来你想让老夫去苏州参与辩论,即使圣旨来临,老夫也不会去,浪费时间。”
“不,晚辈来此一遭,智者交流,突然明白中土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也明白传承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哦?!”李闻真眼神一亮,“说来听听!”
“晚辈只在辩论中说,前辈去苏州,可镇压乱七八糟的儒士,尽快完成辩论,此乃开智之举。”
“哈哈哈…”老头大笑,突然收声,“不去!”
嘿,老顽固。
就说姚希孟坏事,太急了,那就得住几天。
外面突然进来一个管家之类的人物,到李闻真儿子身边耳语一句,他又上台对李闻真耳语。
李闻真显然有点厌恶,却不得不摆手,“直接请过来吧,他们知道这里。”
中年人躬身而去,李闻真看向卫时觉,“丘小子,一会有人来说腌臜之事,咱们晚上再聊。你不必真名示人,出嫁剃度悟道,法号是什么?”
“二板!”
李闻真眨眨眼,“此乃何意?有老夫不知的典故?”
“二板就是二板,没有典故。”
“哪个二板?修身板?修骨板?”
卫时觉正想找个借口,突然看到中年人带着邹元标和高攀龙进来了。
操,坏事!
两人很焦急,到木台前直接靠近老头,“闻真先生,江南大祸临头,请您务必出山。”
李闻真大概习惯儒士鼓吹的习惯,明显没兴趣,“何以如此?”
“江南大族在背着我们串联,他们忘了武权之坚,后军勋贵亲自下场,南勋不敌两阵,刀兵即将…”
快速说话的高攀龙突然看到侧面的短发,只扫了一眼,差点咬断舌头。
啊呀鬼叫一声,一屁股坐地板,手脚并用,连连逃避,眼神惊恐,啊啊惊叫…
邹元标被他惊了一下,顺着他的眼神扭头,顿时向后跳,同样啊啊惊叫…
卫时觉起身,冷冷说道,“阿弥陀佛,贫僧二板,日他先人板板的二板,一板棺材、一板灵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