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时觉笑笑,摘下帽子,露出头顶短发。
咦?!
大殿一阵惊呼,却无人询问。
“前辈是智者,晚辈既是讨教,也确实代皇帝问策,曾有人问晚辈,何为南北之争,前辈如何看?”
“生存而已!卫少保年轻气盛,实乃葬身理想,英雄总是黯然。”
“今日史家当面,谈谈另一位史家,如何看待树上挂曲尺?”
“史家玩谶语乃堕落,木字挂曲尺即为朱,字谜而已,可笑。”
“遇顺则止呢?”
老头笑了一下,“中土王朝,夏商周秦汉、晋隋唐宋明,不过短短几个字,各朝代通过各种改革来避免重蹈覆辙。
大明防外戚干政,防宦官专权,限权臣势力,避军阀割据,重民生之本,崇立嫡立长,推科举上升,取尽前朝之弊,皇权顶天。
但人性从未改变,矛盾以无法预见形式体现,最终人人皆知,又人人无法,毁灭的尽头即新生,顺势而为者即新朝。
新朝有可能是中兴之宗室,也可能是权臣,更可能芸芸众生,但顺势者若解决最繁矛盾,无异于开天,明号已尽,当然则止。”
卫时觉对答案并不意外,凝声问道,“有没有可能,有另一种结果呢?”
“当然有!”
“请前辈解惑!”
“繁荣无法前进,还可以倒退,五代十国在前,异族入主,生灵涂炭,礼乐消亡,神州混沌,毁灭即新生,顺或不顺,时间都在向前。”
“前辈所言极是!”
卫时觉说一句,突然站起来,从木台拾阶而下,对大厅众人说道,
“前辈所言门阀即官僚、商人、地主一体。对史家而言,这世上的力量一体,表现出来分四类,即军、官、匪、商。
军与官一体,官与商一体,军匪虽对立,名义却可随时互换,军官匪商在历史中一体,某个时间点看,身份有所区别而已。
前辈又说大明门阀不入仕,实为大族,此乃含糊其辞,史家大忌。
天下大族,抛弃血缘之门第,依旧有阀阅之功绩,勋贵即为阀阅望族,大明门阀不显,不代表门阀无权,门阀以各种力量干扰大势,从未消失,也永不会消失。
丘某一路而来,李氏乃唐皇之后、赵氏乃宋皇之后,列于大明世间,名为耕读传家,实乃地主、仕途双进,钱粮堆叠出超级藏书世家,就算转变为史家,根子不会变。
汉隋唐之官僚、商人、地主一体门阀,经历五代十国、南北宋及元朝,变为军官匪商一体,外在更加多样。
大明朝的大族,有地主、豪商、士林、官员、儒士,通过姻亲、世交、生意、学派融合,大明没有门阀,到处是门阀。
李氏即为宗族、科举、仕途、地主、商人一体的门阀,遇顺则止,李氏有可能传承,若人性以倒退的方式前进,李氏如何自处?”
卫时觉话音刚落,木台上的老头立刻道,“史家必亡!”
“嗯?!”卫时觉扭头,你这回答也太快了。
李闻真对他笑笑,“丘小子,你的朋友卫少保亡于理想,看来你入仕了,为何剃度呢?”
“朋友亡于理想,那这世道就不对,人间没有答案,历史没有答案,晚辈想去佛国找找,倒是懂了一个道理,人要靠自己。”
“善!”李闻真夸赞一声,“人确实要靠自己,也只能依靠自己,若你认为历史没有答案,那是你还未读懂历史,此处结果奏报陛下之后,静修读书吧,不必急着入仕。”
卫时觉还未开口再问,李闻真也起身缓缓下台阶,淡淡说道,“无需对族人问话,李氏的规矩,不明不辩,读书不明,不会乱开口。
老夫七十有八,近十年未出湟里,听闻世间称老夫为藏书之首,皆因老夫多读了几本书,从未拒绝士林前来借读。
书中有过去,书中有现在,书中自然有未来,若人性以倒退的方式前进,史家必亡。
原因很简单,五代十国、蒙古元朝两次前朝之例,异族再次入主中原,不可能三次放任传承,无需多言,咱们都死定了,否则这异族就是傻子,也不可能入主天下。”
卫时觉眨眨眼,“前辈认为入主中原者可能是谁?”
“可以排除鞑靼人,他们已无法聚合,若再次入主中原,必定是另一个族号。老夫之前没注意辽东的消息,卫少保在辽东凌厉出击之后,看了一遍朝廷邸报,也询问过来此借读的官员,百年内若有可能,必为建州。”
“为何如此判断,前辈能解惑吗?”
“不论建州有多少人,奴酋皆可通过手段把辽民、山民、朝鲜、野人、鞑靼等变为建奴,血脉融合乃吾族独有的强大传承,蛮夷改制而用,不能让他继续下去,一旦建州吞掉鞑靼,大明沦为半壁江山,再现衣冠南渡。”
若非听过这么一个奇人,还以为老头能穿越时空。
卫时觉深吸一口气,“前辈为何排除欧罗巴呢?”
“欧罗巴?”李闻真下意识反问一句,沉默片刻摇摇头,“小族临大国,必定就在身边,欧罗巴太远,老夫不了解,无法判断实力,无法猜测能力,也许千年后拥有传承之患,当下他们还没有倭国、交趾、东吁、乌斯藏威胁大。”
“呵呵呵…”卫时觉笑了,“前辈,人家通过另一种方式入主。”
李闻真听懂了,“西学断根?更加可笑。”
“前辈为何如此判断?”
“丘小子,你想偏了,文明的传承依附书本、古物、建筑、风俗,而这些东西属于人,人属于族,人会逐利,族会聚利,利有尽头,欲无止境,以利为先,必遭反噬。海贸之利,满足少数,无甚大患,教会聒噪,无需理会,必先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