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州城外,吐蕃大军的营帐如乌云般铺展开来,旌旗猎猎,刀枪如林,肃杀的战争气息压得城墙仿佛都矮了三分。
城内人心浮动,恐慌如暗流般涌动在街头。
所幸刺史刘璧夙夜操劳,亲自带人巡街安民,开仓示粮,竭力安抚,才勉强维持住城内秩序,让惶惶的人心稍得安稳。
数百里外,嶲州军营的中军大帐内灯火长明。
冯璋几乎寸步不离,紧盯着来自松州方向的每一份探报,地图上的标记越来越密,敌我态势在他脑中反复推演。
松州城下的对峙,牵动着整个剑南西陲的神经,也绷紧了他心中的弦。
正值紧要关头,一名亲兵却悄步进帐,面带难色地禀报:“将军,营门外有一女子求见,自称是府上秋棠,说有万分紧急之事,定要面见将军。”
冯璋眉头微蹙,这是小妹冯蕊的贴身侍女,行事向来稳重,若非真有急事,绝不会连夜跑来军营。
“带路。”
营门外,月色清冷。一个穿着藕荷色襦裙的窈窕身影正焦急地踱步,正是秋棠。
六年光阴,昔日那个跟着冯蕊上树下河、满脸稚气的小丫头,已然出落成亭亭玉立、容貌秀丽的少女,只是此刻那张清丽的脸上写满了惊惶。
一见冯璋身影,秋棠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疾步上前,未及行礼便急声道:“将军!您快回去看看吧!蕊娘子从昨儿个起就恹恹的,像是染了风寒,一整天水米未进!”
冯璋心下一沉,但面上未露慌乱,沉声问道:“请郎中看过了吗?”
“看过了看过了!”秋棠连连点头,眼圈微微发红。
“郎中说是偶感风寒,开了方子。药也煎服了,可姑娘还是没精神,浑身发烫,奴婢实在怕……” 她声音哽咽,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冯璋见她急得六神无主,反倒放缓了语气安慰道:“莫慌。郎中的药总要些时辰才能见效。我这就同你回去看看。”
他当即转身,对紧随而来的亲兵队正肃然嘱咐:“你守在此处,若有长安来的书信,或松州有重大军情变动,无论何时,立刻飞马来报!不得有误!”
“得令!”队正抱拳领命。
安排妥当,冯璋走到自己的战马“黑云”旁,利落地翻身上马,随即俯身,朝着还站在地上的秋棠伸出臂膀:“上来!”
秋棠一怔,尚未反应过来,只觉一股沉稳的力道传来,整个人已被冯璋揽上马背,稳稳安置在他身前。
“将军,这于礼不合…” 她惊呼一声,脸颊绯红。
“夜风寒峭,你受不住。” 冯璋言简意赅,不容分说地用自己厚重的披风将她从头到脚裹紧,只露出一双慌乱的眼睛。
旋即一抖缰绳,“黑云”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如离弦之箭般冲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秋棠缩在带着体温和淡淡铁锈、皮革气息的披风里,耳畔是呼啸的风声和有力的心跳,脸颊烫得惊人,根本不敢回头看营门处那些值守亲兵是何表情。
而军营辕门前,直到那一人一骑的身影彻底融入夜幕,几名目睹全过程的亲兵才面面相觑,脸上表情各异。
很快,这一幕在军营传开:
“看见没?将军刚才把那姑娘搂上马了!”
“啧啧,月夜纵马,英雄美人……”
“那姑娘是谁啊?生得可真俊!”
“好像是将军府上的……以前见过,是小姐身边的人。”
“了不得!咱们将军平日里冷得像块铁,原来也有这般怜香惜玉的时候!”
流言在营墙内外不胫而走,添油加醋,不出半夜,便衍生出数个“铁血将军夜会红颜”、“月下驰骋为哪般”的旖旎版本。
严肃紧张的备战氛围里,悄然混入了一抹令人浮想联翩的桃色。
只是无人知晓,马背上的冯璋,眉头始终未曾舒展。
怀中女子的颤抖,不知是因风寒,还是因羞涩。而更远处,松州城下那令人窒息的战云,才是他心头真正沉甸甸的巨石。
家事、战事,在这多事之秋,猝不及防地交织在了一起。
秋棠缩在披风与坚实的怀抱之间,夜风仍从缝隙钻入,撩起她额前几缕碎发,带着沁骨的凉意,却吹不散她脸颊和心头的滚烫。
身前之人是名震边陲、年少扬名的将军,巍峨如山,呼吸可闻,这般距离让她心如擂鼓。
可她也深知,自己不过是小姐身边的侍女,云泥之别,这份因仰慕与亲近而生的悸动,只能被死死按在心底最深处,不敢泄露分毫。
来时乘坐马车,颠簸了近一个时辰的路程,归时在战马的疾驰下,竟连四分之一时辰都不到。
黑云在嶲州东城一座清静宅邸前稳稳停住。门房早就听到马蹄声,却极有眼色地等到冯璋利落地将秋棠抱下马背,才从门内小跑出来,恭敬行礼。
秋棠脚一落地,便觉有些发软,定了定神,才小跑着跟上冯璋大步流星的步伐,穿过庭院,直入内宅。
冯蕊的闺房内,灯火通明,另外两名侍女正守在榻边,见冯璋进来,连忙退开。
似是听见熟悉的步频声,榻上昏睡的冯蕊睫毛颤动,虚弱地睁开了眼睛,恰好看见风尘仆仆赶来的兄长,黯淡的眸子里亮起微弱的光彩。
“兄长……咳咳……”她刚一开口,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小脸憋得通红。
冯璋在榻边坐下,宽厚的手掌轻轻覆上妹妹滚烫的额头,眉头紧锁,语气责备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
“这么大的人了,出门也不知添衣,定是贪凉又跑去水边,才惹上这场风寒。日后切记,莫要任性。”
冯蕊咳得缓过些气,却未接这话茬,反而抓住兄长的袖口,眼中满是忧虑,声音细若游丝:“兄长……是不是,要打仗了?”
她这场病,一半是风寒侵体,另一半,便是连日听闻边境紧张、担忧兄长安危,心火郁结所致。
冯璋看着她苍白的小脸,放缓了语气:“莫要胡思乱想。是松州那边不太平,与我们嶲州干系不大。你只管好生将养,待这场风波过去,兄长再带你出去逛逛。”
冯蕊的眼泪却一下子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那你呢?你……你也要上战场,对不对,兄长?”
冯璋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握住了妹妹冰凉的手,目光变得深远而坚定,仿佛穿透了时光:
“蕊儿,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尚且年幼流离失所,濒死之际,是谁将我们从难民堆里救出,给了我们新生?”
冯蕊哽咽着点头。
“便是公子。”冯璋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自那一天起,兄长这条命,这条心,便已不属于自己了。此生惟愿,能竭尽所能,报答公子再造之恩。”
他看向妹妹,眼神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如今局势波谲云诡,兄长更要替公子,牢牢握住嶲州军,稳住这西南一隅。
所以,近日你和秋棠都安心待在家中,切莫随意出门,免得让我分心,可记住了?”
冯蕊看着兄长眼中不容动摇的坚毅,知道再多担忧也无济于事,只能含泪点头。
兄妹俩又说了些体己话,冯璋亲自看着妹妹勉强用了半碗温热的米粥,待她药力发作,重新沉沉睡去,呼吸渐趋平稳,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他起身,仔细嘱咐了侍女们一番,这才准备离开。
走到外间,秋棠早已准备好一个双层食盒,里面是温着的点心和热汤,默默递上。
冯璋接过,感受到食盒传来的暖意,对上秋棠欲言又止、隐含关切的目光,只微微颔首,低声道:“有心了。”
随即,他再次翻身上马,勒转马头,身影很快便重新没入尚未褪尽的夜色之中,只留下马蹄声渐行渐远,朝着军营方向疾驰而去。
宅院重归寂静,唯有东方天际,隐隐透出一丝将明未明的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