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油灯的灯芯结出了一个小小的灯花,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库长老跪在亚麻地毯上,双手还在颤抖。
那些关于神的“东方家乡”的事情,对于这个苏美尔老人来说,不仅仅是新奇,更是对三观的毁灭性打击。
“伟大的恩基!”库长老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望,“您说的那个遥远的东方乐土,那个叫‘华夏’的地方,真有那么仁慈的神吗?”
“那里的人真幸运啊!”老人叹息着,像是要把心里的苦闷全都吐出来,“想必在那里,神灵不会无缘无故地降下洪水,也不会因为嫌吵就毁灭人类。”
何维沉默了片刻。
“不,库长老。”何维的声音很平静,“你错了。我家乡的洪水,比底格里斯河的更猛烈;我家乡的干旱,曾让大地开裂如龟背;我家乡的天空,传说一次出现过十个太阳,要把所有生灵烤成焦炭。”
库长老愣住了,忍不住问道:“难道恩基神的东方故乡,也有那么多灾祸?”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乐土。”何维看着老人,“灾难是公平的,它光顾这片平原,也光顾那片黄土。”
“区别在于,当灾难来临的时候,人在做什么。”
库长老迷茫地眨了眨眼,本能地回答道:“当灾难来临,我们跪下。我们磕头。我们将最好的牛羊杀死,把血淋在祭坛上。我们甚至……”
老人的声音颤抖了一下:“如果神还不息怒,我们会把自己的孩子送上祭台,只求神能看一眼我们卑微的牺牲,发发慈悲。”
“就在前几年,连续大旱。”库长老回忆起那个场景,依然瑟瑟发抖,“所有人都饿得只能吃干草根,但祭祀的仓库里堆满了最好的粮食。祭司说,只有把神喂饱了,神高兴了,雨才会下来。于是我们看着老人和孩子一个个饿死,但没人敢去碰那些给神的粮食。”
何维听着这番话,心中生出几分怜悯。
苏美尔人的悲观主义一种深植于文化中自我轻贱。
苏美尔文明的“底层代码”就是:人是神造出来的劳工,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取悦神。受苦是因为没伺候好神。
“库长老,”何维目光中带着一种让老人无法直视的光芒,“在我家乡的神话里,如果天上有十个太阳害人,就会有人把它射下来九个。如果是河水泛滥,就会有人去疏通河道,把它治理服帖。”
“在我家乡的故事里,写满了‘不服’两个字。”
库长老张大了嘴巴,呆滞地看着何维。
把太阳射下来?
治理洪水?
这种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哪怕只是闪现一下,都属于亵渎神灵的死罪。
“这太可怕了!”库长老惊慌失措道,“这不需要神的允许吗?这种不敬……”
“不敬?”何维冷笑了一声,“如果神只知道索取和降灾,那神就不配受人尊敬。尊敬是相互的,哪怕是父子,也是‘父慈子孝’,如果父亲只知道吃孩子的肉,那应该反抗!”
何维没有把话说完。
因为他知道,在这个文明的语境里,似乎还没有“反抗”这个词汇。
这太过沉重的话题,会压垮这个老人的心智。
“那么,库长老,说说别的吧。”何维重新给库长老倒了一杯水,“比如说死后的世界。你们这么拼命地取悦神,死后应该会得到奖赏吧?是去往乐土?还是享受吃不完的宴席?”
库长老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变成了一种如死灰般的灰色。
“不,恩基。没有乐土。”
“人死后,都要去‘库尔’。”
老人抱紧了自己的肩膀,仿佛感觉到了来自地底的寒风。
“那是一个在地下深处的巨大洞穴。那里没有阳光,永远灰蒙蒙的。”
“不管你是生前拥有万千奴隶的国王,还是在街头乞讨的瘸子。不管你是杀人如麻的恶棍,还是救死扶伤的好人。一旦死了,都去那里。”
“大家就像被丢弃的破陶罐,挤在一起吃土。”
“没有审判?没有善恶的报应?”何维好奇地问。
“没有。”库长老摇摇头,“这就是命。我们是神用泥土造出来的苦力,坏了就扔回泥土里。苦力哪里配有审判?人生的终极是虚无。”
库长老眼中闪过一丝浑浊的泪光,“既然死后注定只能吃土,那就在活着的时候,拼命喝啤酒吧。只有喝醉的那一刻,我们才觉得自己像个人,而不是一个会说话的泥偶。”
何维的手僵在了半空。
这一刻,他对苏美尔人所有的“恨铁不成钢”,都化为了深深的怜悯。
这是何等绝望的世界观啊。
活着是苦役,死了吃土。
这种文明,就像是一个被设定了“绝望程序”的机器人,在悲剧中无休止地循环。
相比之下,华夏的生死观是多么温暖。
死后变成祖先,列在牌位上,享受子孙的香火祭祀,庇佑子孙后代中状元、发大财。
如果生前积德,还能投胎转世。
在华夏,生与死,不是断裂的,而是一份温情的家族契约。
你养我小,我养你老;你祭奠我死,我保佑你生。
这种循环,给了人希望,也给了人行善积德的动力。
何维站了起来,在这个漏风的芦苇棚里来回踱步,心想:这种悲观主义的生死观,简直就是苏美尔文明的病毒。
作为一个来自未来的穿越者,如果仅仅是教苏美尔人种棉花、挖水渠,那他只是一个技术员。
既然他们把我当成了恩基神。
既然我拥有了解释一切的最终话语权。
何维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窗外那片在黑暗中沉睡的城市。
“看来,我得给苏美尔文明的代码里,清除一些病毒,植入一点华夏元素。”
……
第二天清晨。
太阳刚刚在底格里斯河的尽头露出一丝金边。
何维就被一阵嗡嗡的嘈杂声吵醒。
他推开那扇装饰浮夸的大门。
眼前的景象,再次印证了库长老昨晚关于取悦神的描述。
门前的亚麻布地毯上,堆满了东西。
一罐罐筛得干干净净的大麦,一扇扇还带着血丝的最好的羊排,还有刚烤好的散发着香气的面包。
而在这些食物的后面,跪着黑压压一片的苏美尔人。
这些人眼巴巴地看着那些食物,咽着口水,却没一个人敢伸手。
看到何维出来,人群爆发出一阵卑微的呼喊:
“恩基!请享用我们的供奉!”
“这是我家剩下最后的大麦,全都献给您!”
“吃了这些,求您不要离开!求您降下丰收!”
那个叫古的制砖工人,甚至把自己那份作为午餐的椰枣都放在了台阶上,自己则勒紧了干瘪的肚皮,一脸虔诚地磕头。
在他们朴素的逻辑里:神吃饱了,就不会吃人;神拿了东西,也许就不会降下灾祸。
何维看着人群,心里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着打招呼。
也没有去踩那块雪白的亚麻布。
他沉着脸,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惊恐地看着他。
神今天不高兴了?
是我们给的太少了吗?
“把这些东西,”何维伸出手,指着地上的食物,“都拿回去。”
人群瞬间炸锅了。
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
“神嫌弃我们了!”
“他不吃我们的东西,是不是又要降下洪水了?”
“恩基饶命啊!我们再去杀羊!再去借粮!”
几个胆小的妇女已经吓得瘫倒在地上痛哭起来。
“闭嘴!”
何维的一声怒吼,让哭声戛然而止。
他站在高台上,风吹动他的白袍。
此时此刻,他决定做一个“神棍”。
“昨晚,我没有睡觉。”何维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威严,传遍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我回了一趟天上,也去了一趟地下的库尔。”
听到神去了冥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对众神说,我不喜欢现在的规矩。”何维的目光扫过人群,“我说,人类瘦得像干枯的芦苇!这样的身体,能为神修出漂亮的神庙吗?能挖出最宽的水渠吗?”
“众神觉得我说的有道理。”
“所以,我带回了新的神谕。从今天起,埃利都的规矩改了。”
“我,恩基神,不吃挨饿之人的供奉!”
“这是神界的体面!如果我的信徒连饭都吃不饱,还要从牙缝里省出东西供奉我,传出去会被别的神笑话我恩基没本事,连自己的信徒都养不活!”
何维指着那个叫古的工人,大声命令道:“古!把你的椰枣拿回去!现在就吃!这是命令!只有你们把肚子吃得滚圆,有了力气,再多出来的粮食,才有资格放到我的台阶上!”
“听懂了吗?只有你们吃饱了,你们全家吃饱了,你们才有资格供奉我!”
人群傻了。
古颤抖着手,拿起那袋椰枣,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感动地流泪。
“关于死后的世界。”何维深吸一口气,开始修改这个文明最黑暗的设定。
“我觉得吃土太恶心了。”何维皱着眉,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你们要是死后都在我脚下吃土,我怎么能喝得下啤酒?”
“所以我改了冥界的规则,从今天起,不是所有人死后都去库尔吃土。”
“那些在活着的时候,把水渠修得结结实实的人;那些善待妻子儿女的人;那些勤劳工作不偷懒的人。”
“你们死后,不会去库尔去。”
“我为你们专门建立了一个神国,凡诚实善良者,都会来到我的神国。”何维描绘着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那里有永远流淌的啤酒河,有吃不完的烤肉,不用干活,每天只需要唱歌跳舞。”
“至于那些懒惰的、打老婆孩子的、偷奸耍滑的,他们死后就会去库尔吃土。”
全场一片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足足有十秒钟。
然后,是一阵压抑的、不敢置信的抽泣声。
死后可以不去库尔吃土了!
只要好好干活,善待家人,死后有啤酒喝!
一种名为希望的光芒,在这些苏美尔人麻木了千年的眼眸中点亮了。
原来的神是随心所欲的暴君,而现在的神说,他要看“人品”,看“勤劳”。
人群中,库长老跪在那里,早已老泪纵横。
他听懂了。
这是恩基神为了他们这些“泥人劳工”,跟天上的众神谈判换来的结果啊!
神为了让他们吃饱,宁愿不收供奉。
神为了他们死后不吃土,甚至去修改了冥界的规则。
“赞美恩基!”
库长老把头深深地埋进泥土里,“为了那个有啤酒的冥界,我们一定好好活着!”
“赞美恩基!”
欢呼声如海啸般爆发。
何维看着那些把供品欢天喜地拿回家去吃的苏美尔人,心中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他把自己包装成苏美尔神,但内核却是华夏魂。
“希望这帮家伙别让我失望。”
何维自言自语,“我都把‘善恶有报’植入进去了。这要是不进化出一个灿烂的文明,真对不起我编的这么大一个瞎话。”
在这个清晨,美索不达米亚流域的苏美尔文明,因为一个善意的谎言,悄然拐了一个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