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一枚烧红的铜饼,挂在无边无际的芦苇荡。
埃利都的一天,劳作快要结束了。
空气中那股白天特有的干燥焦热正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河水泛上来的潮湿与土腥味。
何维站在他那个土味装修的芦苇大棚门口,俯瞰着下方的埃利都。
此时的埃利都,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二元对立。
在城西的灌溉渠工地上,哪怕光线已经昏暗得快要看不清脚下的路,数百名苏美尔男人依然还在挥舞着铁铲和铁锄,不停地劳作着。
那里静得可怕。
几百人在干活,却几乎听不到任何交谈声。
只有沉重的喘息、工具撞击泥土的闷响,以及偶尔有人因体力透支而发出的干呕声。
没有号子,没有歌声,甚至没有工头挥舞鞭子的叱骂声。
他们像是一群上了发条却又生锈的沉默机器,在暮色中麻木地重复着挖掘、搬运、堆砌的动作。
何维看到一个身形消瘦的青年,搬着一块刚脱模的湿泥砖,走着走着忽然膝盖一软,整个人栽倒在烂泥里。
沉重的砖块压住了他的胸口,他像是一条缺水的鱼,张大嘴巴剧烈地痉挛着。
两个人沉默地走过去,移走他胸口的砖块,把他拖到了田埂边的草席上,然后继续搬砖。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冷漠得让人心寒。
那种压抑的死寂,让站在高处的何维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
“他们不累吗?为什么不喊出来?”何维低声自语。
华夏神洲的先民也会劳作,但他们会唱高亢的劳动号子,会互相打趣,会为了完工后的那一顿饱饭而欢呼。
但这群苏美尔人,在工地上流露出的是一种类似“服刑”般的死气沉沉。
……
然而,当劳作结束后,画风瞬间突变,甚至可以用精神分裂来形容。
啤酒广场那里火光冲天,广场中央的篝火堆几乎要把黑夜点燃。
刺耳的芦苇笛声、毫无章法的皮鼓声,以及男人们声嘶力竭的吼叫声混杂在一起,震得地面都在抖动。
刚刚还是一群沉默寡言的苦行僧,一旦抱起啤酒罐,就瞬间变成了纵情享乐的酒色之徒。
何维带着乌其,走向那个喧闹的旋涡中心。
刚靠近,一股浓烈的、带着酸馊味的酒气夹杂着汗臭味扑面而来。
广场上,几百个赤裸上身的男人正在疯狂地扭动着身体。
他们手里举着巨大的陶罐,仰起头,让精酿的啤酒像瀑布一样灌进喉咙,溢出来的酒液顺着胸膛流淌,和身上的泥浆混在一起。
“喝!为了恩基!”
“喝!为了活着!”
一个刚才在工地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的汉子,此刻却两眼通红。
一把搂过旁边一个女人,肆无忌惮地在大庭广众之下狂吻乱摸。
没有羞耻,没有保留。
他们大口吞咽着烤得半生不熟的羊肉,哪怕油水溅了一脸也毫不在意。
有人喝吐了,把胃里的东西吐在地上,抹一把嘴,爬起来继续跳舞,继续嘶吼。
这种狂欢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末日气息。
就像是明天太阳不会再升起,又像是下一秒洪水就会淹没一切,所以必须要在死亡降临前的这一刻,把所有的欲望、精力和生命全部透支干净。
极致的勤劳忍耐,与极致的放纵堕落,完美的在苏美尔身上融合了。
“我不理解。”何维站在阴影里,眉头紧锁,问身边那个抱着写字板的小姑娘,“你们苏美尔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在工地上是一丝不苟的劳工,顺从得像没有思想的提线木偶,到了这里却又像是一群狂野不羁的浪子。”
小乌其那双镶嵌着黑曜石般的大眼睛看着何维,眼神里流露出只有孩子才有的坦诚。
“恩基神,这很难理解吗?”乌其指了指远处黑暗的天空,“我们拼命干活,是因为害怕啊。”
“害怕?”
“害怕众神不高兴。”乌其的声音微微颤抖,“如果水渠没挖好,如果供奉没给够,如果我们在干活的时候偷懒说话,神会看见的。神一生气,就会降下风暴,那时候我们都得死。”
她又指了指那个狂欢的人群,脸上露出一丝与之年龄不符的悲凉。
“至于为什么这么疯狂,那是因为这辈子如果不快乐,那就再也没机会了啊!”
乌其低下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尘土:“长老说了,人死了之后,都要去一个叫‘库尔’的地方。”
“那里没有光,没有啤酒,没有烤羊肉。”
“那里只有黑暗和灰尘。”
小姑娘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何维:“恩基,您知道吗?不管生前是国王还是奴隶,是善良或是邪恶,死了以后,都只能喝泥浆水,嚼干土块。”
“所以,”乌其看着那些烂醉如泥的大人,“趁着活着还能喝到啤酒,当然要喝到死为止。毕竟比起吃土,喝醉总是好的。”
何维怔在原地。
死后只能吃土?
哪怕是华夏最古老的传说里,死亡也有归处,有黄泉,甚至有升仙的希望。
这些苏美尔人是怎么想的?
“乌其,去把库长老叫来。”何维的声音有些低沉,“我想和他喝一杯。”
……
芦苇大棚里,一盏豆油灯忽明忽暗。
库长老今天也喝了不少,老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头上的羽毛都歪了。
他抱着一个酒罐子,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噗通一声跪在何维面前。
“伟大的恩基,赞美您的精酿啤酒。嗝!”
何维盘腿坐着,倒了一杯清澈的井水,推到库长老面前。
“长老,跟我说说。”何维目光深邃,“你们苏美尔人觉得,人是什么?”
“人是什么?”库长老似乎没听懂这个问题,醉眼朦胧地傻笑,“人就是‘路路’啊。”
在苏美尔语里,“路路”(Lulu)不仅是人的意思,还隐含着“混合物”的词根。
“我是问,人是怎么来的?”何维看着长老的眼睛,“在这个世界的开头,人是被谁造出来的?为了什么被造出来的?”
库长老听到这个问题,酒醒了一半。
他有些畏惧地看了一眼何维,似乎在想:你是神,这不是你们神干的好事吗?为什么要问我?
但在何维的目光下,老人不敢隐瞒,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流传在两河流域最古老的神话。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库长老的声音变得苍老而沙哑,仿佛回到了那个洪荒时代。
“天地初开,还没有人类。那时候,这片土地上只有两类神。”
“高贵的天神安努那奇,和低贱的小神伊吉吉。”
“世界需要运转,河道需要疏通,大山需要搬运。可是高贵的神是不干活的,所以所有的苦力活,都由那些小神伊吉吉来干。”
“他们干了四十年,白天挖沟,晚上运土。太累了,太苦了。”
“于是,小神们罢工了。”
说到这里,库长老偷偷看了一眼何维,生怕这个词触怒神灵。
“他们烧掉了工具,围住了大神恩利尔的宫殿,大喊着:我们要休息!我们不干了!”
何维微微点头。
这个神话开头很有意思,居然是一场神界的“劳资纠纷”。
“然后呢?”
“然后众神慌了。如果没有人干活,谁来提供食物?谁来修缮神庙?”库长老咽了一口唾沫,“这时候,另一位大神想出了一个办法。既然小神不干了,那就造一种新的东西来代替他们干活吧!”
库长老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生为人类的卑微。
“于是,众神杀掉了一个叫金固的神,放干了他的血,把那些神血混在了底格里斯河的黏土里。”
“揉啊揉,捏啊捏。”
“神血提供了生命,黏土构成了肉体。”
“就这样,‘人’被造出来了。”
“人从诞生的第一天起,目的只有一个。”库长老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宿命的悲哀,“那就是背起神的负重篮,替神去挖掘河道,去种大麦,去服永远没有尽头的苦役。”
何维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
这就是真相。
苏美尔人的底层代码:人类神创造出来的苦力,目的是为了替神干活。
人类的诞生,仅仅是因为神懒得干活。
“那么洪水呢?”何维忽然问道,“你们总说神降下洪水灭世,是因为人类犯了什么大罪吗?比如贪婪、杀戮、不敬?”
库长老迷茫地摇了摇头。
“不,没有那么复杂。”
“人类繁殖得太快了。”库长老苦涩地笑了笑,“地上的人越来越多,我们说话,我们吵闹,我们唱歌。”
“声音太大了,传到了天上。”
“风暴之神恩利尔觉得太吵了,吵得他睡不着觉。”
“于是他对众神说:‘人类太吵闹了,把他们冲走吧,像冲走一群苍蝇一样。’”
“然后,洪水就来了。”
何维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响。
仅仅是因为人类太吵了?影响了神睡午觉?
就要洪水灭世?
何维看着库长老,看着棚外那群因为绝望而狂欢的醉汉。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最早的文明会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分裂感。
在这里,神与人的关系,是冰冷赤裸的“利用”与“被利用”。
甚至连“牧羊人与羊”的温情都没有。
更像是“矿主与矿工”,或者“主人与那种一次性会叫的玩具”。
玩具太吵了,就砸烂丢弃。
劳工干不动了,直接扔掉。
何维闭上眼睛。
在这一刻,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文化冲击,让他几乎忍不住想要落泪。
他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画面。
那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华夏记忆。
在那个东方的神话里,也有一位造人的神——女娲。
但女娲为什么造人?
不是因为她不想干活,不是因为她需要奴隶。
而是因为她漫步于天地之间,看到了山川草木、鸟兽虫鱼,却唯独没有同类,她感到孤单。
她想要陪伴,想要在这天地间创造出像她一样有灵性的生命,才在河边蹲下来,用黄土和水,一点一点,像是捏泥娃娃一样捏出了人。
在华夏的故事里,当那些小人落地会跑、会叫“妈妈”的时候,女娲是笑的。
那是母亲看着孩子的笑。
后来,天塌了,洪水和猛兽席卷大地。
那个华夏的神女娲是怎么做的?
她选择了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甚至不惜耗尽自己的神力,也要为她的人类撑起这片天。
“差距太大了!”何维说道,“在我的家乡,人是神的骨血,是神的后代,是神意志的延续。所以我们要祭祀祖先,因为我们是一脉相承的家人。”
“而在这里!”何维看着这片充满了神性却毫无人性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人是神的工具,是随时可以抛弃的废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