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十四年五月廿三,潞州城。
砺锋堂内,气氛凝重如铁。李铁崖独臂按在巨大的山河舆图上,指尖正点在滏口陉的位置,那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攻防。虽然成功阻滞了朱温半月,但滏口的失守,如同一根毒刺,扎在昭义军北方的咽喉要道之上。
“滏口虽失,然朱温主力并未趁势南下,反而在陉口扎下坚固营寨,按兵不动。”冯渊捻着胡须,眉头紧锁,指向地图上代表朱温军的红色小旗,“此举,颇不合常理。以朱全忠之能,新破要隘,士气正盛,纵使我潞州城防已备,也该遣偏师试探,或分兵掠地,断不会如此偃旗息鼓。”
韩德让面带忧色:“确是如此。据察事房最新密报,滏口敌营虽旌旗招展,炊烟每日照常升起,但细作冒死抵近观察,发现营中人马调动频繁,入夜后常有大队人马悄然离营西去的迹象,且营盘规模,似比初时有所缩减。”
李铁崖目光锐利,沿着滏口向西移动,掠过潞州,越过河东,最终定格在黄河那道巨大的“几”字形弯折处,那个天下闻名的关隘——潼关!
“朱温……他的胃口,从来就不止我昭义一隅。”李铁崖的声音低沉而肯定,“滏口之捷,于他而言,或只是确保侧翼无忧的一步棋。其真正目标,恐怕是西进!是潼关,是长安,是那个名存实亡的大唐天子!”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皆惊。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是乱世枭雄的终极梦想。若朱温真能攻破潼关,进入长安,控制天子,其实力与声望将暴涨到一个难以想象的高度,届时,天下格局将彻底改写。
“将军明见!”冯渊猛地一击掌,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定然如此!朱温与凤翔李茂贞、静难军王行瑜等关中藩镇素来不睦,其欲西进,必先叩潼关!其陈兵滏口,做出威逼我昭义之势,实为障眼法!意在迷惑关中诸侯,使其以为宣武重心仍在东线,从而疏于潼关防备!其主力,恐已悄然西调!”
“好一招声东击西,暗度陈仓!”李铁崖冷哼一声,“若非我军新得河中,触及其根本利益,逼得他不得不分兵滏口以示威慑,恐怕我等至今仍被蒙在鼓里,以为他朱全忠志在吞并河北!”
形势瞬间明朗。朱温的战略重心发生了根本性转移,昭义军面临的直接压力骤然减轻。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高枕无忧,反而意味着一个更宏大、更危险的棋局正在展开。
“将军,此乃天赐良机!”冯渊迅速分析道,“朱温主力西顾,其东部、北部防线必然空虚!潞州之危自解!我军正可趁此良机,恢复实力。同时,滏口之敌已成孤军,兵力有限,取守势尚可,绝无南下之力。我军北线压力亦大为缓解!”
李铁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局势的陡然变化,带来了巨大的机遇,也蕴含着更深的风险。他沉吟片刻,快速下达一连串命令:
“传令河中守将!加派斥候,不惜代价,渡河南下,或利用黄河舟船,严密监视对岸宣武军大营动向,核实其兵力虚实、调动情况!同时,加固城防,安抚人心,河中绝不能有失!”
“传令泽州!收缩防线,依托城池险要,深沟高垒,与河中形成犄角之势,严密监视河阳方向,但避免主动挑衅。”
“传令磁州张敬!北线取守势,避其锋芒,依托城防消耗敌军,为潞州布防争取时间。同时,择机遣使,秘会河东军前将领,试探其口风,可透露朱温可能西进之消息,观其反应!”
“先生,”李铁崖最后看向冯渊,“还需劳你亲自安排,挑选最精干察事房人员,携重金,设法从河中或绕道秘密西渡黄河,潜入关中,不仅要确认潼关战事,更要摸清朱温兵力多寡、进展如何!此事关乎我昭义存亡,务必成功!”
“传令滏口方向,改强攻为精兵袭扰,由王琨负责,组建数支精锐游击,昼夜不停,疲惫滏口守军,使其不得安宁,但避免主力决战。”
“渊明白!”冯渊肃然领命,“朱温若得潼关,挟持天子,其势成,则天下再无宁日,我昭义亦危矣。必须未雨绸缪。”
战略方向就此确定。昭义军这艘刚刚经历风浪的战船,迅速调整航向,从应对眼前的生死存亡,转向为更长远的天下棋局。
滏口方向,王琨改变策略,不再寻求正面攻坚。他精选山中猎户、悍卒组成多支百人规模的“跳荡队”,依托熟悉的山地地形,昼伏夜出,神出鬼没。今日焚毁敌军一处哨卡,明日伏击一支运粮队,后夜又在营外鼓噪放箭,搅得滏口守军寝食难安,疲于奔命,根本无法对昭义腹地构成威胁。
与此同时,数批精干人员,携带重金和密信,从潞州、河中等不同方向,悄然西行。他们的任务艰巨而危险:穿越战区,混入关中,将东方这场巨变的讯息,以及昭义军潜在的联合意向,传递给潼关的守军以及关中的实力派。这是一场与时间赛跑,与命运赌博的暗战。
中和十四年的夏天,就在这种表面相对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氛围中到来。潞州城的百姓发现,城头的守军似乎不再那么紧张,市井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但砺锋堂内的灯火,却常常亮至深夜。李铁崖知道,朱温西进的战鼓已经擂响,潼关方向的每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决定着未来数十年的天下气运。他的昭义军,必须在这暴风雨前的寂静中,尽快积蓄力量,擦亮刀锋,等待时机,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决定天下归属的巨变中,为自己谋取一线生机,乃至……更大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