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嫔抱着孩子的手臂微微一紧。
心跳,漏了一拍。
她抬起头,眼底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微光,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发干:“妹妹又拿我取笑。我这样的人,能安分度日已是天大的福气,哪里还敢奢求旁的。”
话虽这么说,可那眼神里的火苗,却怎么也摁不下去了。
孙妙青但笑不语,只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塔斯哈那肉嘟嘟的小鼻子。
塔斯哈可不管大人们在打什么机锋,他刚睡醒,一双黑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忽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直勾勾地盯上了敬嫔衣服上那粒温润的珍珠珠坠子。
说时迟那时快,他胖乎乎的小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攥住那颗珠子,就想往自己嘴里塞。
“哎哟!”
敬嫔吃痛低呼,可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恼怒,反倒是又惊又喜。她手忙脚乱地想把那只小手掰开,又怕用了力气伤着孩子,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动作显得笨拙又可爱。
“这小东西,手脚快得很,专会招惹人。”
孙妙青笑着上前,捏住塔斯哈肉乎乎的手腕,用指甲轻轻刮了刮他的手心。
小家伙觉得痒,咯咯地笑出了声,攥着坠子的小拳头也随之松开了。
孙妙青顺势将那只温热的小手牵过来,稳稳地放在敬嫔的掌心里,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姐姐瞧,福气这东西,有时候不是你千盼万盼盼来的。”
“是它自个儿找上门,抓住了,就别撒手。”
敬嫔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她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里那只柔软的小手,那份温热仿佛顺着掌纹,一路烫进了心底最深处。再抬头看孙妙青时,眼眶竟有些发热。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个字也未说,可那一个点头里,却已含了千言万语。
就在这时,安陵容也寻了过来。
她一进门,先是被这殿内的清凉惬意惊了一下,随即眼中便满是赞叹:“姐姐这里真好,跟画里的神仙洞府似的,又凉快又敞亮。我那里虽也雅致,却到底局促了些。”
她说着,目光落在了敬嫔怀里的塔斯哈身上,那份羡慕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孙妙青拉着她坐下,笑道:“往后咱们住得近,你只管天天来。咱们姐妹三个,正好凑一桌叶子牌,消磨消磨辰光。”
“我哪有姐姐们那样的好牌技,怕不是要输得底儿掉。”安陵容嘴上谦虚着,目光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塔斯哈,那孩子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的心。
孙妙青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似的。
皇后送来的,是一个孩子。
可她要接住的,是一份人心,一份能将春熙殿和景仁宫彻底对立起来的筹码。
她看着眼前一个满心期盼的敬嫔,一个谨小慎微的安陵容,唇边的笑意不由得更深了些。
恰在此时,青珊脚步轻快地从外头进来,屈膝行礼。
“启禀娘娘,景仁宫那边传来话,说皇后娘娘兴致颇高,明日在临水的‘天然图画’设宴,庆贺天降甘霖,旱情缓解,请各宫主位都过去赏荷呢。”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敬嫔和安陵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这种场合,从来不是吃饭赏花那么简单。
孙妙青却像是没事人一样,端起茶碗,用杯盖慢悠悠地撇去水面的浮沫,
“皇后的宴,从来不是为了吃饭。”
她放下茶盏,看向二人:“姐姐妹妹可还记得,前些日子皇后娘娘向皇上举荐新人的事?”
安陵容一怔,立刻道:“可不是说,皇上当场就拒了吗?”
“皇上拒的是‘选秀’的劳师动众,可没拒了皇后‘举荐’的体贴解语。”孙妙青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嘲弄,“一个推,一个送,这出戏才唱得好看。不出意外,咱们今日就能见着这位新人了。”
敬嫔和安陵容的脸色都变了。
人人都清楚,这是要唱一出大戏。甄嬛失宠,新人登场,这后宫又要变天了。
孙妙青看着她们紧张的神色,反而笑了。
“皇后娘娘的戏台子都搭好了,连主角都挑好了,就等着开锣呢。”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二人,目光里闪着一种看好戏的幽光。
“咱们若是不上去凑个热闹,唱两嗓子……岂不是辜负了皇后娘娘这番抬举?”
****
园明园的太液池,风吹皱一池荷香,却吹不散席间的燥热。
“皇上祭天之后,上天雨露甘霖不断,大旱早已缓解,看来是皇上的诚意感动上苍了。”
富察贵人死里逃生后,那张脸上的娇俏非但没减,反而更添了几分急切,是第一个举杯的。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先捧皇帝,再捧苍天,最后才轮到皇后。
“皇上圣心垂怜苍生,皇后也体贴姐妹们心意,我们才能在这太液池观赏这映日荷花,臣妾感激不尽。”
皇后端坐主位,闻言只淡淡一笑:“本宫虽有意,也要皇上准许才行。要谢本宫,倒不如谢皇上。”
“臣妾谢皇上!”富察贵人立刻转向皇帝。
皇帝饮了一口,算是给了她脸面。
齐妃见状,生怕落后,连忙举杯:“皇上,皇上喝了富察贵人的酒,也赏脸喝了臣妾的酒吧!”
孙妙青差点没笑出声,这齐妃娘娘,真是半点长进也无,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脑子里装的都是水。
皇帝又饮了一杯,齐妃心满意足地坐下。
欣贵人也跟着凑趣:“皇上请再喝一杯。”
“朕实在不能了,”皇帝摆了摆手,“歇会儿再喝。”
欣贵人立刻娇嗔:“这便是皇上偏心了。您都喝了富察贵人的酒,却不喝臣妾的。”
这话一出,皇帝的脸色微不可查地沉了一下,他看向欣贵人,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不是朕偏心。富察贵人逝子以后许久未见,如今她心结舒解,朕也替她高兴,这个酒,朕不能不喝。”
“逝子”二字一出,席间气氛瞬间一凝。
孙妙青眼角余光扫到甄嬛,她的脸色白了三分,端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
敬嫔坐在甄嬛身边,低声劝道:“皇上说这话,倒像是说给你听的。年妃的事,皇上也是无可奈何,妹妹还是要体谅皇上的难处。”
甄嬛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子冷意:“我失去的是我自己的孩子,所以即便明白,也不能不怨。”
孙妙青慢悠悠地摇着团扇,将这一场卖力气的“争春”大戏尽收眼底。
富察贵人是皇后手里的先锋枪,齐妃是没脑子的铁头刀,至于曹贵人……她正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绢帕,看似与世无争,可那双眼睛的余光,却像钩子似的,一刻也没从皇帝身上挪开过。
这三个人,一台戏,唱得可真热闹。
“富察贵人这身衣裳,倒是比从前更艳了些。”安陵容坐在孙妙青身侧,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
孙妙青眼皮都没抬一下。
可不是么,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要么心如死灰,再也爬不起来;要么,就像这富察贵人,恨不能把命都豁出去,拼了命地往上爬。
她显然是后者。
皇帝被众人围着一杯接一杯地劝,神色间那丝倦意,任凭谁都能看得出来。他的目光偶尔飘向远处的荷塘,似乎对眼前的喧嚣有些厌烦。
直到曹贵人,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
她没有像富察贵人那样高声敬酒,也没有像齐妃那样咋咋呼呼,只是端着一杯清茶,柔柔地屈了屈膝。
“皇上,”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像一阵清风,精准地吹散了皇帝眉间的烦闷,“臣妾见您几次望向荷塘,想是乏了。这满座丝竹,固然热闹,却恐扰了您的清静。臣妾以茶代酒,愿皇上能得片刻安宁。”
这一番话,体贴入微,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皇帝心里最软的那块地方。
皇帝的目光立刻就柔和下来,他冲着曹贵人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还是你懂事。”他看着她递上的清茶,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反而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权当是领了她的心意。
就这么平平常常一句话,一个动作,却让旁边卯足了劲儿、脸都快笑僵了的富察贵人,捏着酒杯的手指瞬间收紧。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皇后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脸上的笑容依旧是那般端庄得体,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
她看准了皇帝喝完酒,放下杯子的那个空当,笑着开了口。
“皇上上回说不愿劳师动众选秀,臣妾便想着,不能让皇上身边连个解闷的人都没有。于是自作主张,在宫女里头挑了几个瞧着还算伶俐的,调教了一番。”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皇帝身上。
“想着或许,能为皇上解解闷。”
皇帝兴致不高:“皇后有心了,只是朕……没什么心情。”
他目光飘向远处的荷塘,话里有话:“新人虽好,哪及得上佳人难再得。”
皇后脸上的笑意分毫不变,只轻轻拍了拍手:“也罢,内廷新排了个曲子,便当是给今日的荷花宴助兴了。”
话音刚落,一叶扁舟自荷塘深处缓缓摇出,舟上立着个红衣女子,脸上蒙着面纱,怀抱一束刚摘的粉白莲花,水珠还挂在花瓣上。
歌声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清清亮亮,又带着一股子说不清的婉转缠绵。
“h荷叶团团像月亮,荷花爱藕藕爱莲”
皇帝举杯的动作顿住,酒盏就那么悬在唇边。周遭的丝竹声、劝酒声、娇笑声,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离了,只剩下那穿透力极强的歌声,一下一下,敲在他的心上。
孙妙青摇着团扇的手慢了下来,眼皮都懒得抬。
又是这套。
皇后娘娘的手段,来来回回,无非就是寻个影子,做个替身。从前是甄嬛那张脸,如今是这把嗓子。
这一身红衣,配着怀里那捧刚摘的莲花,立在绿叶白莲之间,颜色是搭得极好,确实费了心思。
只可惜,衣裳再美,终究是陪衬,不如歌声更抓人。
“哎哟,她做什么要遮着脸?”富察贵人最先沉不住气,那点死里逃生的后怕,全化作了此刻急于争先的刻薄,声音尖得能划破绸缎,“莫不是长得太丑,见不得人?”
齐妃立刻跟上,拿帕子使劲扇着风,好像这样就能扇走心里的火气。
“什么丑不丑的,”她的大嗓门嚷嚷开来,“我看就是故弄玄虚,想勾着皇上呢!”
她说着,还特意拿眼角往孙妙青和安陵容这边狠狠剜了一眼。
那眼神里的意思,就差直接点名道姓了:瞧见没,又来一个靠嗓子吃饭的狐媚子!
得了齐妃这门“重炮”的支援,富察贵人愈发来劲,身子都往前探了半寸:“可不是嘛!正经人家的姑娘,哪有这么当着男人的面卖弄风骚的。你瞧她那腰扭的,跟条水蛇似的,没规矩,下作!”
“下作!”齐妃跟着骂了一句,觉得痛快极了。
一旁始终安静的曹贵人,这时才慢悠悠地开了口。她不像那两位一样咋咋呼呼,只是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口,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飘了过来。
“歌词里唱什么‘荷花爱藕藕爱莲’,这‘爱’啊‘怜’的,放在这种大庭广众的场合,未免……太直白了些,少了些闺阁女儿该有的矜持。”
她话说得温婉,却像一把软刀子,把那歌声里的风情万种,直接钉在了“不知羞耻”的柱子上。
孙妙青听着这几位一台戏,差点没乐出声。
一个急先锋,一个铁憨憨,再配一个笑里藏刀的。
皇后娘娘这宫里,培养出的都是些什么卧龙凤雏。
这几人凑在一块儿,倒也算是一种绝配,专职给皇后的宴席添些不那么上台面的热闹。
她端起茶碗,用杯盖轻轻刮着茶沫,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出戏,唱得热闹,可惜,锣鼓点子都敲在了别人身上。
她眼角的余光,却一直落在身旁的安陵容身上。
从那歌声响起的第一个瞬间,安陵容的脊背就僵直了。她端着茶盏的手,指节收紧,细微地颤抖着,茶水漾起一圈圈涟漪。那张素来温顺的脸上,血色正在一点点褪去。
这把声音,太像了。
就像一把淬了毒的软刀子,精准地捅进了安陵容的心窝。
孙妙青不动声色,将团扇轻轻搭在安陵容的手背上,那微凉的扇面,让安陵容猛地回神。
“姐姐,”安陵容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气若游丝,带着一种被人活剥皮肉的痛楚,“这嗓子……有七分像我,只是更清亮些。这是照着我的路子,刻意练出来的。”
孙妙青在心里冷笑。
好一招移花接木,景仁宫的后备人才库,储备当真丰沛。
安陵容跳出了她的掌控,她便立刻推出下一个替代品。连调教的路子都懒得换,这是敲打,也是羞辱。
她轻轻拍了拍安陵容的手,示意她看过去。
皇帝已经完全被勾住了魂,连酒都忘了喝,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叶小舟,像是要透过那层薄纱,看进女子的骨子里去。
孙妙青凑到安陵容耳边,声音比那湖风还轻:“景仁宫的绣坊,活儿一向精细,仿个声音,又算什么难事?”
她顿了顿,语气里那点嘲弄几乎凝成了实质。
“你再瞧瞧皇上。他喜欢的,究竟是你的歌喉,还是一个……会唱歌的玩意儿?”
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得安陵容浑身一颤。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满座俱寂,针落可闻。
皇帝定定地看着那叶小舟,酒盏悬在唇边,人像是被抽走了魂,眼中是旁人看不懂的迷惘与追忆。
“此女歌艺出众,倒不输当日的妙音娘子。”敬嫔先开了口,打破了这片刻的寂静。
“何止是不输!”齐妃一拍大腿,那大嗓门瞬间划破了湖面的雅致,“我听着这声儿,骨头都快酥了!哎,和贵人,”她忽然转头,那眼神直愣愣地戳过来,“我怎么听着……这声儿跟你有点像,又好像比你……更勾人一点?”
安陵容的脸“刷”地一下白了,端着茶盏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孙妙青在桌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手背,示意她稳住。
皇帝终于回过神,他重重放下酒杯,沉声道:“让她过来。”
小舟靠岸,那红衣女子款款走上前来,每一步都摇曳生姿,仿佛是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上。她走到席前,正要盈盈下拜,却被一个身影挡住了。
皇帝竟忘了身份,自己从御座上走了下来,几步上前,亲自扶住了要行礼的伶人。
满座哗然,连皇后脸上的笑都僵了一瞬。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那人顺势起身,缓缓摘下面纱,露出一张艳丽娇俏的脸。
皇帝的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彩。
孙妙青端着茶盏,指腹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一划。
像……真像……
像的不是那张酷似纯元的脸,而是那份神韵,那份刻意模仿出来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神韵。
是刚入王府时,还未被权势浸染,娇俏又带着几分天真烂漫的年世兰。
声音像纯元,神韵似年妃。
好一招“缝合怪”。
皇后娘娘这盘棋,当真是越下越叫人“惊喜”。也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搜罗出这么个集两位前任之大成的宝贝。
皇后适时笑道:“这孩子是南府的,叫玉笙。臣妾瞧她有几分姿色,歌喉也好,便想着举荐给皇上。”
“好,好!”皇帝龙心大悦,竟是看也不看旁人,直接拉住了玉笙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那个尊贵的位子上,“既是皇后举荐,人又生得标志,便封为玉答应吧!”
话音刚落,席间众人脸色各异。
富察贵人捏着帕子的手几乎要将上好的苏绣绞碎,齐妃则是没心没肺地跟着高兴,仿佛这新人是她举荐的。
孙妙青的目光,却落在了甄嬛身上。
只见她看着那个新封的玉答应,眼神复杂,有惊,有疑,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的落寞。
孙妙青收回视线,慢悠悠地呷了口茶。
皇后这一手,明着是抬举新人,恶心安陵容。
可这新人的脸,分明是捅向翊坤宫那位的一把刀。
更是做给碎玉轩这位看的。
瞧,这世上,从不缺相似的脸,更不缺相似的声音。
你不是无可替代。
好戏,这才刚刚开锣呢。
就在此时,江福海匆匆来报:“皇上,年妃娘娘求见。”
皇帝正拉着新得的美人,兴致高昂,闻言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她来做什么?朕又没召她。”
江福海头垂得更低:“年妃娘娘说,听闻皇上在此设宴,特来请安。”
皇后轻飘飘地插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正好能让皇帝听清:“太液池的船只都有定数,年妃妹妹若要过来,只怕要另派船去接了。”
“不必了!”皇帝不耐烦地一挥手,“天气暑热,让她回去歇着!”
“嗻。”江福海领命,躬身退下,脚下生风。
太液池的另一头,年妃正站在无遮无挡的码头上,毒辣的日头将她脸上精心画的妆都晒出了细汗,黏腻腻地贴在脸上。
“怎么回事?船呢?”
颂芝急得满头大汗,拿帕子给她扇风,却扇来一阵阵热浪:“娘娘,船……船都去对岸了,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那工人们的船呢?本宫坐那个过去!”年妃的声音已经带了火气。
“皇后娘娘有令,今日湖面上的船都有用处,一律不许停靠!”
年妃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发作,就见方才去回话的江福海独自乘着一叶小舟,慢悠悠地靠了岸。
“娘娘吉祥。”
“少废话,扶本宫上船!”
那江福海非但不伸手,反而往后退了半步,躬着身子,脸上是标准的奴才笑,眼里却半分笑意也无:“娘娘,这船可不是给您用的。皇上让奴才来传口谕,说天气暑热,娘娘不宜走动,请娘娘回宫安歇。”
“你说口谕便是口谕了?本宫要亲耳听皇上说!”
“哎哟我的娘娘,”江福海那调子陡然拔高,尖细得刺耳,“奴才哪敢假传圣旨?皇上不想见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会儿皇上正跟新封的玉答应高兴呢,您又何苦去自讨没趣,扫了皇上的兴?”
“本宫不信!皇上不会这么对本宫!”
“旧情?”江福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啧啧两声,拿眼角轻蔑地斜她,“娘娘,那都是平日里哄您高兴,顺嘴说说的。如今有冰肌玉骨的新人在怀,谁还顾得上旧人站在日头底下哭啊。”
“新人?”年妃的眼睛倏地睁大,“你说的新人,是方才唱歌的那个?”
“娘娘好耳力。”江福海上下打量着她,那眼神,就像在估量一件过了季的旧衣裳,毫不掩饰。“可不就是新封的玉答应。那身段,那嗓子,啧啧,比水还软,比花儿还娇。娘娘您再瞧瞧您自个儿,这太阳晒的,汗珠子都下来了,声调也高了,火气也大了。您说,皇上是愿意见她,还是愿意见您?”
江福海说完,行了个礼,一溜烟地乘船走了。
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顺着风吹过来:“娘娘,回吧,别站着了。这日头底下,再好的容貌也经不住晒,晒坏了,可就真不值钱了!”
年妃站在原地,像是被人当众剥光了衣裳,又狠狠地在脸上踩了几脚,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宴席散得无声无息。
皇帝的御驾在前,明黄的帘子都懒得放下,任由旁人看清他身边那位新得的玉答应,是何等的春风得意。
孙妙青扶着安陵容的手,那只手冰得像一块冬日里的顽石。
一路回到天地一家春,安陵容都未曾说过一句话,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神魂,只剩下一具空壳。
孙妙青也不催她,只命人端来一碗安神的热茶,亲手递到她嘴边。
安陵容机械地喝了两口,眼泪却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茶碗里,漾开圈圈涟漪。
“姐姐,我……”她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算什么呢?”
“你算第一个用歌声走到皇上心里的人。”孙妙青将茶碗拿开,用帕子替她拭去泪痕,动作很轻,“而她,只是一个拙劣的仿品。”
“可皇上喜欢。”安陵容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皇上喜欢的是新鲜,是影子。”孙妙青看着她,目光清醒得近乎冷酷,“影子见不得光,仿品上不得台面。她的嗓子是清亮,可那是匠气,是练出来的,没有你的九曲回肠。你忘了,你的香,才是无人能仿的独门绝技。”
她凑近安陵容,声音压得极低:“只靠一副嗓子,路能走多远?今日能有玉答应,明日就能有金答应。”
”我只是很好奇一点,为什么要模仿你得声音呢?要说是为了折辱你,可这声音不也是提醒皇帝有你这么个人吗?“
“而皇后费这么大劲只为了这个?”
安陵容猛地抬头,涣散的眼神里,终于重新聚起了一点光。
另一头,一处假山背后,齐妃的扇子摇得快要飞起来,嘴里骂骂咧咧。
“狐媚子!又来一个狐媚子!那腰扭得,恨不得直接挂到皇上身上去!不要脸!”
富察贵人捏着帕子,脸上是刻毒的冷笑:“姐姐急什么?不过是皇后娘娘养在景仁宫后院里,又一条会叫唤的狗罢了。叫得再欢,也得看主人给不给食吃。”
“我就是气不过!”齐妃一跺脚,“咱们费了那么大劲儿,皇上才多看两眼,她倒好,唱个破曲儿就把魂勾走了!”
富察贵人眼底闪过一丝不屑,嘴上却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咱们还是想想,怎么给这位玉答应找点‘乐子’才好。”
齐妃脑子一转,立刻来了精神:“对!找乐子!”
浑然不觉自己又成了别人手里的枪。
而此刻的清凉殿,早已是一片狼藉。
名贵的汝窑瓷器碎了一地,年妃钗环尽散,发丝凌乱,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嘶吼声几乎要掀翻殿顶。
“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好一个新人笑!她们在太液池听歌赏荷,本宫却要在码头上,受一个阉人指桑骂槐的折辱!”
曹贵人抱着吓得直哭的温宜,默默站在角落,看着满地碎片,心里盘算的却是这些东西够寻常人家吃用多少年。
年妃的眼中迸出刻骨的恨意,那恨意甚至压过了方才的屈辱:“走了个沈眉庄,来了个甄嬛,如今又来了个什么玉答应!为什么?她们一个个的,凭什么!”
她踉跄几步,目光落在曹贵人怀中抽噎不止的温宜身上,那股子疯劲儿忽然就泄了,转而化为无尽的委屈和绝望,竟也跟着哭了起来。
“本宫也有孩子……本宫也有过的……可他没了……皇上也不管本宫了……”
她捂着脸,高大的身形就那么蹲在地上,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温宜被她吓得哭声更大了。
年妃听到哭声,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猛地冲过来,一把将温宜从曹贵人怀里抢了过去,死死搂住。
“你哭什么!你是公主,皇上眼里总归有你……本宫的孩儿要是还在,也该这么大了……”她魔怔了似的,用自己汗湿的脸颊去蹭温宜娇嫩的脸蛋,口中喃喃,“他会叫本宫额娘,皇上也会日日来看他……看本宫……”
“若本宫有个孩子,他也会哭也会笑,皇上也不至于……不至于连见本宫一面都不肯!”
温宜被她身上浓重的香料味和疯癫的举止吓得愈发大声地啼哭,小身子不住地挣扎。
“娘娘!您吓着公主了!”曹贵人心中一紧,再也顾不得尊卑,赶紧上前,用了几分力气才把女儿从年妃怀里掰扯出来。
她将温宜紧紧护在怀里,哄着女儿,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地上那个彻底失态的女人。
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早在年妃抢夺温宜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了。
等年妃发泄得差不多了,曹贵人才轻声道:“娘娘,今日之事,太过蹊跷。是谁给您传的话,说皇上在太液池设宴的?”
年妃一愣,混乱的脑子被这句话强行拉回一丝清明。她抓住曹贵人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是苏培盛……或是他身边的小夏子……今日那个,是个脸生的小太监!对,是个生面孔!”
“这就对了。”曹贵人轻轻拍着温宜的背,等殿内那股子疯劲儿稍稍散去,赶紧使眼色让乳母抱走温宜,这才走到年妃身边,声音压得极低,“皇上身边向来给娘娘传话的只有苏公公和小夏子,怎么凭空跑出来一个脸生的小太监?让人无从查起。”
“一个凭空冒出来的人,一句话,就让娘娘您顶着毒日头眼巴巴地赶过去。这分明是有人算准了您的性子,就等着看您这出戏呢!故意让您亲眼去见那玉答应如何受宠,故意激得您在码头上发作,好让皇上越发厌弃您!”
“是皇后!是甄嬛那个贱人!”
“不管是皇后也好,莞嫔也罢,娘娘眼下最要紧的是快别生气了。您在这里摔再多东西,皇上也听不见,可这要是传到皇上耳中,只怕皇上还要怪罪呢。”
“他都不愿见本宫了,还哪来的怪罪?”年妃自嘲地笑了一声。
“皇上此时不见娘娘,倒是好事。”曹贵人扶着她坐下,声音沉稳,“莞嫔失子的事,风头还没过去,皇上若还似从前那般独宠娘娘,岂不是将您放在火上烤?如今冷落几日,既是做给六宫看,也是给您避风头。小别胜新婚,等皇上气消了,自然会想起娘娘的好处来。”
“本宫一时失宠,那贱人就顺杆子爬上来了,实在是可恨。”
“那玉答应算什么?不过是南府出来的小门小户,皇上一时贪图新鲜罢了。娘娘您先歇着,嫔妾告退。”
曹贵人躬身退出殿外,殿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内里压抑的哭声。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完了,年妃,彻底完了。
一个只剩下脾气和昔日恩情的妃子,就像一栋看着华美,内里却早已被蛀空的楼阁,风一吹,随时都会塌。
皇上今日的厌弃,已经不是做给外人看的姿态,而是发自内心的烦腻。
那个新来的玉答应,简直就是皇后递给皇上的一把刀,一把用来凌迟年妃的刀。声音像纯元,是扎甄嬛的;可那份娇俏蛮横的神韵,活脱脱就是年妃刚入王府时的模样。
皇上在贪恋什么?
他不是在怀念年妃,他是在怀念那个时候,对他百依百顺,既有风情又懂分寸的年世兰。
这是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年妃,你不是无可替代的。
年家这棵大树眼看就要倒了,她曹琴默,还有她的温宜,绝不能被这棵倾倒的大树活活砸死!
必须找一处新的、更稳固的落脚之处。
找谁?
皇后?曹贵人心里冷笑一声。景仁宫的门槛太高,里头的主子心更黑。她如今送上门去,皇后最多夸一句“聪慧”,然后就会把自己当成一把用完即弃的刀。皇后喜欢收集刀,却从不为人打造盔甲。
甄嬛?碎玉轩自己都快成冷宫了,自身难保。
曹贵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天地一家春”的方向。
慧嫔,孙妙青。
今日席上,齐妃咋咋呼呼,富察贵人尖酸刻薄,甄嬛失魂落魄,连一向沉稳的安陵容都气得脸都白了。唯有她,稳坐钓鱼台,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出与她无关的戏。
有宠,有子,家世的短板也被皇上亲手补齐。最重要的是,她有脑子,而且根基尚浅,正需要人手。
自己手里这点算计人的本事,对皇后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
可对慧嫔而言,却是雪中送炭。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照亮了她晦暗的前路。
只是,空口白牙地去投诚,那位精明的慧嫔娘娘未必肯信。
必须送上一份厚礼,一份让她无法拒绝、也无法怀疑的“投名状”。
那份礼,既要能彰显自己的价值,又要能彻底斩断自己和清凉殿的过去。
****
宝鹊捧着信进来时,安陵容正坐在窗边,手里捻着一小块刚调好的“凝脂香”,心神不宁。
“小主,家里来信了。”
安陵容的动作一顿。
信?这个时候?
前些日子父亲安比槐才来信,通篇都是“松阳县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的废话。她那个爹是什么德行,她比谁都清楚。
贪财、好色、胆小如鼠,偏又爱慕虚荣,自视甚高。
在松阳县那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没人管束,指不定惹出多少麻烦。
从前她位卑,无人注意。如今她站到了风口浪尖上,她那个爹,就是她身上最大、最致命的破绽!
她接过信,指尖有些凉。
信封有两封,一封厚,一封薄。她先拆开了厚的那封,是她爹的字迹,张牙舞爪,透着一股子小人得志的轻狂。
她飞快地扫视着。
信上的内容,不是问候,不是关心,通篇都是炫耀与吹嘘。
吹嘘他如何因为女儿在宫中得宠,在松阳县里备受巴结;吹嘘他又得了多少“孝敬”,光是上好的湖笔就收了十几匣;吹嘘他又纳了几房年轻貌美的小妾,还抱怨说养着费钱。
字里行间,更是毫不掩饰地暗示女儿,要她在宫里再加把劲,吹吹枕边风,好让他这个当爹的,能早日高升,调回京城享福!
安陵容只觉得手脚冰冷,眼前阵阵发黑。
蠢货!
她这个爹,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他根本不知道,他信里沾沾自喜的每一件事,都可能是皇后递到皇上面前,置她于死地的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