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脸上融融的笑意瞬间淡了下去,捻着佛珠的手一停,重新靠回了引枕上,阖上了眼。
孙妙青心里跟明镜似的,面上却滴水不漏,只安安分分地抱着孩子,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仿佛没听见一般。
周宁海领着人走了进来,一张脸笑得谄媚,拂尘一甩,那公鸭嗓子就响了起来:“奴才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请安是假,那双眼睛却直勾勾地往孙妙青这边瞟。
“贵妃娘娘有旨,宫里新添了四阿哥,是天大的喜事,特请慧嫔娘娘挪步翊坤宫,一同庆贺。”
孙妙青这才抬起眼,故作为难地蹙了蹙眉,正要开口,一旁的孙姑姑却已先一步上前,客客气气地挡在了前头。
“周公公来得不巧,慧嫔娘娘正陪着太后说话呢。您瞧,六阿哥才刚在太后怀里睡下,太后正看得高兴,这会儿实在走不开。”
周宁海的眼角狠狠抽了一下。
走不开?人好端端地坐着,孩子也好端端地抱着,哄鬼呢!
他脸上的笑意淡了,语气也硬了几分:“孙姑姑,贵妃娘娘说了,这是旨意。慧嫔娘娘是协理六宫之身,宫里添了皇子这样的大事,怎好缺席?”
这是拿身份压人了。
孙妙青心中冷笑,这周宁海仗着华妃的势,竟敢在寿康宫里拿乔。
孙姑姑脸上的笑意未变,语气却冷了三分:“周公公。”
“贵妃娘娘代理六宫,自然辛苦。可这后宫里,什么事能大过太后的凤体安康?慧嫔娘娘在此侍奉太后,是替皇上尽孝。”孙姑姑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宁海的脸,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传遍了整座大殿。
“总不能为了庆贺一个刚入宫的皇子,就扰了太后的清净,误了慧嫔娘娘的孝心吧?”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更是诛心。
“贵妃娘娘一向最是体恤太后,想必能明白的。若是为着这点小事,反倒让太后歇不好,贵妃娘娘知道了,只怕第一个就要罚你的。您说呢,周公公?”
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就这么不偏不倚地扣了过来,还顺带着把华妃也架了上去。
你周宁海要是再坚持,那就是不懂事,是让华妃背上不孝的骂名。
周宁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额角的冷汗都下来了。
去寿康宫要人,本就是冒险。如今被孙姑姑这么一说,倒成了他这个奴才在中间挑拨,既不让慧嫔尽孝,又扰了太后清净,还要陷贵妃于不义。
这天大的黑锅,他可背不起!
“是,是,是姑姑说的是。”他憋了半天,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腰也弯了下去,“是奴才糊涂了,奴才……奴才会如实回禀贵妃娘娘,娘娘定能体谅。”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那背影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殿内又恢复了安静。
***
碎玉轩里,流珠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进来,殿内弥漫开一股子酸苦的气味。
“小主,安胎药熬好了。”
甄嬛从榻上被扶起来,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是散了架,懒懒地靠在引枕上,接过药碗。
“我这是睡了多久,怎么还是觉得累。这药,也真是酸得很。”
佩儿连忙拿了蜜饯碟子过来,心疼道:“小主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哪里不爽快?”
“不碍事。”甄嬛喝了一口药,苦得眉头紧锁,“大概是这几日连着去翊坤宫听训,累着了。”
佩儿一听就来气,忍不住抱怨:“可不是嘛!贵妃娘娘也是闲得慌,每日里没什么正经事,偏要将各宫主位都叫过去,一坐就是三四个时辰,也不知有什么说不完的话。”
“她如今手握宫权,位同副后,从前我们如何陪着皇后娘娘说话,如今自然也要加倍地陪着她。”甄嬛放下药碗,捏了捏眉心,“只是她宫里也不知熏的什么香,又浓又腻,我闻着只觉得头晕,嗓子也呛得慌。”
流珠道:“华贵妃最爱奢华,她宫里的‘欢宜香’是皇上御赐的,旁人求都求不来呢。只是熏得太浓了,我们离着老远都闻见了。”
“罢了,不说这个。”甄嬛摆摆手,“这几日身上总是酸软,你们去让小允子请章太医来瞧瞧。”
“是。”崔槿汐应下,正要转身,外头太监尖细的嗓门就传了进来。
“莞嫔娘娘,翊坤宫周公公来了。”
话音刚落,周宁海已经沉着一张脸跨进了门槛,见了甄嬛也只是草草一福:“奴才给莞嫔娘娘请安。”
他刚在寿康宫碰了一鼻子灰,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这会儿对着甄嬛,连客套都懒得装了。
“起来吧。”甄嬛淡淡道,“公公前来,可是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周宁海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贵妃娘娘说,宫里新来了皇子,是天大的喜事。请莞嫔娘娘挪步翊坤宫,也好叫咱们四阿哥,认一认他莞嫔娘娘。”
甄嬛扶着额头,面露疲色:“不是本宫不去,只是今日实在身子不适,头晕得厉害。还请公公代为向贵妃娘娘致歉,容我歇过今日。”
“身子不适?”周宁海的调子陡然拔高,满是讥讽,“华贵妃奉皇上之命代管六宫,莞嫔娘娘一句身子不适,是想抗旨吗?”
流珠气不过,一步上前挡在甄嬛身前:“周公公!没见我家小主脸色难看吗?前些日子连皇后娘娘都说了,小主有孕在身,身子要紧,连晨昏定省都免了,何况现在是真的不舒服!”
周宁海冷笑一声,拿眼斜她:“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如今这宫里,是贵妃娘娘说了算!贵妃娘娘体恤莞嫔身子贵重,才特意命奴才来‘请’。端妃娘娘病得起不来床,那是没法子,可宫里其他几位,连淳常在有风疾都早早到了,就差娘娘您一个了!娘娘可不要违了皇上让贵妃主理后宫的圣意啊!”
一顶“违抗圣意”的帽子扣下来,殿内气氛瞬间凝滞。
甄嬛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寒意。
她知道,今日这一趟,是躲不过了。
“你先去外头候着。”她对周宁海说,“我更了衣就去。”
“那奴才就在外头恭候娘娘大驾了。”周宁海得意地一甩拂尘,退了出去。
殿内一片死寂。
崔槿汐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小主,华贵妃来者不善。不如……把碧官女子也带上吧,多个人在身边,多双眼睛,也能分一分贵妃的火力。”
甄嬛抬起眼,镜中自己的脸苍白如纸。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也好。
人越多,水才越浑。
***
外面有人通禀,说是十七爷来了。
“那臣妾先行告退。”孙妙青抱着儿子,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下。
走出寿康宫的殿门,外头的日光有些晃眼。春桃连忙撑开伞,低声道:“娘娘,可算出来了。奴婢方才在外头,看到周公公怒气冲冲的出来,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孙妙青的脚步顿也未顿,只轻笑一声:“这才哪儿到哪儿。好戏,还没开锣呢。”
怀里睡得正香的儿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小小的身子温热柔软。孙妙青心里一片清明。
华贵妃要唱戏,总得有人给她搭台子,也得有人在底下拆台子。
甄嬛,就是那个被硬推上台,不得不唱对台戏的角儿。
她孙妙青可不想当那个傻乎乎冲上去拆台,反被戏台子砸死的蠢货。她上辈子007都躲过去了,这辈子还能栽在后宫KpI考核上?
她这个“协理六宫”的慧嫔,说白了,就是皇后离京前,递给华贵妃的一根刺。既是试探,也是掣肘。这根刺,不能扎得太早,否则自己先折了,也不能扎得太钝,不然就失了用处,白白浪费了皇后给的机会。
正思忖着,迎面便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男子一身玄色常服,金线祥云纹的滚边在日光下暗暗生辉。他身姿挺拔,眉目俊朗,步履从容间自有一股皇室贵胄的风度。
正是果郡王。
孙妙青脚下未停,只在心里飞速盘算着,面上已经挂上了恰到好处的、疏离又不失恭敬的微笑。
果郡王在她身前三步处停下,目光先是落在她怀里那个小小的人身上,随即才抬眼看来,拱手一礼,声音温润如玉:“慧嫔娘娘金安。”
他的视线又落回孩子身上,笑意加深了几分:“这便是六阿哥吧?眉眼间与皇兄颇有几分神似,真是玉雪可爱。”
这话可比一句简单的夸赞要高明多了。
孙妙青抱着孩子微微侧身,福了一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王爷万安。小儿顽劣,不敢当王爷如此盛赞。”
怀里的塔斯哈像是听懂了似的,砸吧砸吧小嘴,睁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小手伸出来,冲着果郡王腰间悬挂的玉佩晃了晃。
果郡王眼里的笑意更真切了些,又道:“皇额娘近来精神不济,六阿哥常来陪伴,想必她老人家心中定是欢喜的。”
孙妙青心中冷笑一声。
瞧瞧,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他此行的目的——探望太后,又不动声色地肯定了她的做法,顺带还卖了个人情。
不愧是京城交际圈的顶流,情绪价值提供大师。
“替皇上对皇额娘尽孝,是臣妾分内之事。”她客气地应着,抱着儿子的手臂紧了紧。
两人又客套了两句,果郡王便侧身让开了路。
擦肩而过的一瞬,孙妙青的余光瞥见他温和的侧脸。她心里门儿清,这位现在看着人畜无害,风光霁月,实则也是个狠角色。
这个时间点来寿康宫,名为探望,实为“向上管理”。皇帝皇后不在宫里,他这个做弟弟的,主动替兄嫂在太后面前刷一波存在感,既表了孝心,又显了兄弟情谊。
这业务能力,放她上辈子那公司,起码得是个销冠级别的。
她孙妙青抱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安安稳稳地在太后这棵大树底下乘凉看戏,才是眼下最稳妥的生存之道。
至于翊坤宫里那只待宰的羔羊……
孙妙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那个方向。
此刻,甄嬛怕是已经进了翊坤宫,那座用“欢宜香”熏出来的修罗场了吧。
***
果郡王一脚踏入殿中,便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安神香。太后歪在榻上,阖着眼,眉宇间拢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倦意。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
太后缓缓睁开眼,瞧见是他,脸上才泛起一丝笑意:“来了。坐吧。”
果郡王在她下首的绣墩坐下,细细打量着她的脸色:“皇额娘近来精神瞧着不大好,太医开的方子,可有按时服用?儿子早就说了,您万事别劳心,好生歇着才是正经。”
“哀家哪里还能劳心劳神?”太后叹了口气,由着竹息姑姑替她掖了掖毯子,“皇上皇后这一走,六宫的事情都只好托付给华贵妃了。”
果郡王端起茶盏,闻言只笑了笑:“华贵妃在王府的时候就常帮着皇嫂打理事宜,想来如今更是得心应手,定不会让皇额娘忧心的。”
这话说的漂亮,太后却不领情,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道:“华贵妃的性子,和他那个哥哥是一样的。是把好刀,能做大事,也能惹出天大的祸事。”
殿内静了一瞬。
果郡王话锋一转,语气也轻快起来:“儿子方才在殿外,正巧遇上慧嫔抱着六阿哥出来。那孩子真是玉雪可爱,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盯着人看的时候,活泼伶俐得很。”
提到孙儿,太后的神情果然松弛下来,嘴角也染上笑意:“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不怎么哭闹,醒了就睁着眼四处看,倒是个活泼的。”
正说着,殿外太监通禀:“启禀太后,隆科多大人府中送来千年山参一只,望太后凤体安康。”
太后脸上的笑意淡了,只摆了摆手:“放下吧。”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重新落回果郡王身上,声音也沉了几分:“哀家问你,华贵妃她那个哥哥,最近在朝中的事,你可听说了?”
果郡王一听,立刻放下茶盏,故作夸张地站起身来。
“哎哟,儿子知道了!难怪皇额娘凤体不好,原来是不肯听太医的话。”他绕到太后身后,学着宫女的样子替她捏着肩,“太医前脚嘱咐您别劳心,您后脚就管起外头的事来了。您这一问,儿子回头就得到处去打听,这不是给儿子找事做吗?这一次也就罢了,下次若还这般,那儿臣可真不敢再进宫给您请安了。”
一番话说得太后又好气又好笑,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伸出手虚虚点了他一下。
“你这孩子,是越发地油嘴滑舌了。”
……
翊坤宫里,那股子特有的“欢宜香”浓得化不开,熏得人头昏脑涨。
华贵妃斜倚在铺着金丝软垫的榻上,指尖慢悠悠划过茶盏的描金花纹,目光懒懒扫过底下噤若寒蝉的众人。
甄嬛一踏进殿门,那股又甜又腻的香气就扑面而来,呛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压下不适,走到殿中,规规矩矩地行礼。
“嫔妾给贵妃娘娘请安。臣妾身子不适,来晚了,还请娘娘恕罪。”
华贵妃眼皮都未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允了。
“知道你有孕在身,娇贵些。起来吧。”
那“娇贵”二字,说得又轻又慢,像根针,扎在人心里。
殿中央,站着一个瘦小的男孩,正是刚从圆明园接入宫的四阿哥。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袍子,却空落落的,像是偷穿了大人衣裳。他始终低着头,一双小手死死攥着衣角,对周遭的一切都透着惊惧。
华贵-妃像是才想起来,懒洋洋地冲他招了招手:“弘历,过来给各位娘娘请安。”
四阿哥一动不动,像是没听见。
他身边的奶嬷嬷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跪着凑到他耳边,几乎是用喊的:“主子,贵妃娘娘叫您呢!”
弘历这才身子一颤,茫然地抬起头,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哪里是迎接皇子,分明是当众看猴戏。
敬嫔端坐着,眼观鼻鼻观心。曹贵人垂着眼,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淳常在年纪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里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不敢出声的畏惧。
只有齐妃,脑子向来不大够用,她左右张望了一圈,傻乎乎地开了口:“咦?慧嫔妹妹怎么没来?她不是协理六宫吗?这么大的喜事,她怎么能缺席?”
这话一出,殿内更静了。
华贵妃连眼皮都未抬,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她身旁的颂芝上前一步,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声音却不大不小,刚好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回齐妃娘娘的话,慧嫔娘娘一早就带着六阿哥去寿康宫陪伴太后了。我们娘娘说了,什么喜事,都大不过太后的凤体安康。”
一句话,堵得齐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呐呐无言。
甄嬛坐在下首,闻着那浓腻的香气,本就一阵阵犯恶心,听到这话,心里更是咯噔一下。
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自己称病躲在碎玉轩,是避。
孙妙青抱着孩子去寿康宫,是孝。
一字之差,高下立判。
她后悔了,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皇上让她闭门不出,她便真的以为那是万全之策,却不想,这世上还有一种刀,叫“捧杀”,还有一种盾,叫“孝道”。
孙妙青拿着太后这块最坚固的盾,把自己护得滴水不漏,还占尽了贤德孝顺的名声。
而自己呢?倒成了那个仗着有孕,连贵妃都不放在眼里的骄纵之人。
果然,华贵妃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直直地扎了过来。
“莞嫔妹妹,”华贵妃放下茶盏,声音里带着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你瞧瞧,还是慧嫔懂事,知道替皇上尽孝,去太后跟前承欢。”
她顿了顿,凤眼一挑,话锋倏然转冷。
“不像有些人,仗着肚子里有块肉,就敢在本宫面前拿乔,连本宫的旨意都敢推三阻四的。”
华贵妃缓缓站起身,踱步到甄嬛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眼神,像在看一只砧板上的鱼。
“怎么,是觉得你肚子里的,比宫里新来的四阿哥,还要金贵吗?”
这话一出,殿内连呼吸声都轻了。
华贵妃轻笑一声:“莞嫔,你可知罪?”
甄嬛扶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强撑着站直了身子:“臣妾知错,方才就已向娘娘请罪。”
“请罪?”华贵妃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那也叫请罪?本宫瞧着,你这分明是目无尊卑!仗着有孕,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倘若来日诞下皇子,你又要怎样?莫非,这整个后宫都要跟你姓甄不成!”
“贵妃娘娘言重了。”甄嬛迎上她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娘娘动怒,嫔妾不敢辩驳。但嫔妾却不得不说,昔日富察贵人有孕时,皇上与皇后娘娘是如何看顾的,宫中姐妹都有目共睹。那不是为了富察贵人一人,而是为了我大清的宗庙社稷。”
她深吸一口气,那浓腻的欢宜香熏得她几欲作呕。
“嫔妾今日并非无故来迟,实乃身子不适。就算嫔妾言行有失,冒犯了娘娘,可宫里还有太后与皇后娘娘在。娘娘方才那句‘后宫姓甄’,实在叫臣妾惶恐不安,担当不起。”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反倒将了华贵妃一军。
敬嫔见状,连忙起身打圆场:“贵妃娘娘说了这半日,想必口也干了,不如喝口茶歇一歇。莞嫔她纵有不是,也请娘娘让她起身回话吧,她这还怀着身孕呢。”
华贵妃冷哼一声,看也没看敬嫔:“女子以妇德为上,莞嫔巧言令色,以下犯上,罪加一等!来人!”
周宁海立刻应声上前。
“给本宫把她拖出去,罚她在翊坤宫外跪着,好好诵一诵《女则》!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敬嫔急了:“娘娘!外面日头那么毒,底下又是硬邦邦的花岗岩,莞嫔身子弱,如何跪得!”
刚恢复位份的愉贵人沈眉庄也站了出来,她被华妃害得还不够惨吗?早就没了那份畏惧:“娘娘三思!责罚莞嫔事小,若是龙胎有个闪失,只怕皇上与皇后娘娘回来,第一个就要问娘娘的罪!”
淳常在吓得小脸发白,也跟着跪下求情:“还请贵妃娘娘开恩,看在姐姐有孕的份上,饶了姐姐这一回吧!”
一直沉默的和贵人安陵容也开了口:“娘娘,莞嫔腹中有龙胎。”
华贵妃听着此起彼伏的求情声,不怒反笑,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好啊,真是姐妹情深呐!”她环视一圈,目光阴冷,“宫规不严,罪在不治!今儿就是皇上跟皇后在这儿,也得这么罚!怎么,你们一个个的,是想拿皇上与皇后要挟本宫吗?”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就在这时,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
“还望娘娘……顾及莞嫔腹中龙子……”
是浣碧。她不知哪来的胆子,竟也跪下开了口。
华贵妃的目光缓缓移到她身上,像是才发现殿里有这么个人,眼神里满是鄙夷与不屑。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本宫说话?”
她转向甄嬛,唇角一撇,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
“莞嫔,你的人,可真是跟你一样,没规矩。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要本宫命人‘扶’你一把?”
最后一个“扶”字,说得又轻又狠。
周宁海心领神会,上前一步,阴阳怪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莞嫔娘娘,请吧。”
甄嬛扶着崔槿汐的手,指尖冰凉。她知道,今日这一步踏出去,便是龙潭虎穴。
“臣妾有错,自然要罚。可嫔妾身怀龙裔,实在不宜久跪,还请娘娘三思。”
华贵妃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当本宫是傻子吗?你的胎早就过了头三个月,稳得很。本宫特意问过太医,跪上一个时辰,伤不了根基。”
甄嬛闭了闭眼,皇帝临走前的叮嘱犹在耳边。忍,要她忍。
“嫔妾领罚,是因娘娘奉皇后之命代掌六宫。但公道自在人心,非刑罚可定。”
“好一个公道人心!”华贵妃拍案而起,“本宫今日就让你瞧瞧,这公道,是在我年世兰手里,还是在你那虚无缥缈的人心里!给本宫好好跪着,诵你的《女则》,读到本宫满意为止!”
沈眉庄再也坐不住了:“贵妃娘娘!莞嫔有孕在身,实在不宜跪啊!”
华贵妃斜睨着她,眼神淬了冰:“有孕便能藐视宫规?本宫瞧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既然你这么为她求情,不如陪她一起跪着,也学学规矩。”
“愉贵人并非为嫔妾求情,请贵妃娘娘不要迁怒!”甄嬛急道。
“本宫偏要迁怒,你又能如何?”华贵妃笑得越发得意,“你们不是姐妹情深吗?那正好,捧着书跪到她旁边去,听她诵读,也算同甘共苦了。”
敬嫔见状,忙道:“贵妃娘娘,四阿哥还年幼,瞧着也有些不适,不如先让他回宫歇着吧?”
华贵妃回头,见四阿哥和奶嬷嬷缩在角落里,抖如筛糠,这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恩准了。
敬嫔连忙让自己的宫女送他们回去。
“天儿真热,”华贵妃摇着团扇,意兴盎然,“把各位妹妹的座椅都搬到廊下来,风凉。也好让她们都瞧仔细了,藐视本宫,是个什么下场。”
她又嫌弃地皱了皱眉:“ 这一群美人出了汗,味道照样是呛人。去,把殿里的欢宜香炉抬出去,多焚些,去去味儿。”
滚烫的香炉被抬到院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甜腻香气混着午后毒辣的日光,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兜头罩下。
甄嬛跪在滚烫的花岗岩上,膝盖如针扎一般疼。她强忍着胃里的翻涌,一字一句地开始背诵。
“……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
敬嫔坐立难安:“娘娘……”
“跪半个时辰死不了人,”华贵妃冷冷打断她,“你若再多说一个字,就同她们一起跪着!”
翊坤宫外,日头毒得能把石板烤化。
流珠死死盯着院子里小主摇摇欲坠的身影,心都揪成了疙瘩。她凑到门口一个小太监身边,声音都带了哭腔:“公公,跪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让起来?”
那小太监嗑着瓜子,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噗地吐出个壳。
“着什么急?咱们贵妃娘娘心里有数着呢。莞嫔娘娘身子金贵,这不,里头还特意点了艾草给她提神醒脑呢。”
艾草?提神?
流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蹿上天灵盖,那哪里是提神,那是催命!
不行,不能再等了!
皇后娘娘不在,皇上不在,这宫里能压住华贵妃的,只有寿康宫那位了!
她心一横,转身就往寿康宫的方向狂奔。滚烫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可她什么都顾不得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求太后,一定要请动太后!
等她连滚带爬地跑到寿康宫门口,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头发都散了。
守门的太监像两尊门神,面无表情地将她拦下。
“站住!寿康宫禁地,不得擅闯!”
流珠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膝盖磕在青石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公公,求求您了!碎玉轩莞嫔娘娘有难,贵妃娘娘罚她在翊坤宫外跪着,小主她……她还怀着龙裔啊!求您通报一声,这是要出人命的大事!”
守门太监眼皮都没动一下,声音冷得像冰:“太后凤体不安,刚服了药歇下,天大的事也得等着。太后的安寝,是你一个小小宫女能扰的?”
“可我们娘娘……”
“我们娘娘?”那太监嗤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莞嫔是主子,太后也是主子。你倒是说说,哪个主子更大些?”
一句话,把流珠堵得哑口无言。她浑身的力气像是瞬间被抽干了,瘫坐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完了。
天不应,地不灵。
就在她彻底绝望之际,身后传来一个清朗又带着几分讶异的声音。
“这不是流珠姑娘吗?怎么跪在这里哭?”
流珠猛地回头,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浮木,眼睛瞬间亮了。
是阿晋!果郡王身边的小厮阿晋!
“阿晋!”她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死死抓住阿晋的衣角,声音嘶哑,“快!王爷呢!快去请王爷救救我们小主!”
阿晋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来不及了!”流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翊坤宫的方向,“贵妃娘娘……罚我们小主跪在宫外……还点了艾草熏她……小主她快撑不住了!要是龙裔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啊!”
阿晋脸色骤变。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你等着,我立刻去禀报王爷!”
***
翊坤宫外,毒辣的日头炙烤着青石板,蒸腾起滚滚热浪。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甄嬛的嘴唇已然失了血色,额上冷汗混着发丝黏在惨白的脸颊上,背诵《女则》的声音越来越轻,磕磕巴巴,几不可闻。
华贵妃斜倚在廊下的榻上,由着宫女打扇,看着院中那摇摇欲坠的身影,只觉得这夏日的午后,总算有了些许乐趣。
她见甄嬛气息渐弱,像是随时要倒下去,非但不觉心软,反而轻哼一声,懒洋洋地开了口:“怎么?这就没力气了?声音比蚊子哼哼还小,是背给地上的蚂蚁听的吗?”
她目光一转,落在了旁边站得笔直的沈眉庄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周宁海。”
“奴才在。”
“愉贵人不是最心疼莞嫔吗?既然莞嫔读不动了,那就劳烦愉贵人替她受几下,也好叫她打起精神来。打!有身子的打不得就打那个没身子!”
周宁海那阴阳怪气的笑还挂在脸上,手中的拂尘已经扬起,带着一股恶风就往沈眉庄脸上扫去!
这一击要是挨实了,脸面是小,这当众的羞辱,比杀了沈眉庄还让她难受!
“不要!”
甄嬛目眦欲裂,想爬起来却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身影猛地扑了过来,死死抱住了沈眉庄的腿,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迎上了那一记拂尘!
“啪!”
一声闷响,抽在了血肉之躯上。
一旁的齐妃吓得脸色发白,一个劲儿地拿帕子扇风,嘴里小声念叨:“哎哟,这可怎么好,可别闹出事来,皇上怪罪下来可怎么好……”
曹贵人站在廊下阴影里,垂着眼帘,手指在袖中轻轻捻动。她瞥了一眼跪在地上气若游丝的甄嬛,又看了看那边已经红了眼的沈眉庄,心中暗道不好。
甄嬛抬起头,汗水和泪水糊了一脸,急道“贵妃娘娘,是嫔妾的错,与愉贵人无干!您要罚就罚嫔妾一人!”
她这一开口,反倒让华贵妃的兴致更高了。
“瞧瞧,真是姐妹情深。”华贵妃拍了拍手,像是在看一出好戏,“本宫就喜欢看你们这副情深义重的样子。你若再敢偷懒,下一个,就是淳常在。”
这话一出,淳常在吓得小脸煞白,一个哆嗦就往敬嫔身后缩了缩。
甄嬛心头一凛,膝盖的痛楚和胃里的翻搅几乎让她昏厥。她死死咬着舌尖,用疼痛换来一丝清明,拼命凝聚起精神,嘶哑着嗓子继续背诵。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
那声音气若游丝,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颤。
“贵妃娘娘!”淳常在到底是年纪小,心肠软,见甄嬛这副模样,竟又鼓起勇气跪了出来,磕头道:“姐姐的身子真的撑不住了!这日头这么毒,要是中暑晕过去,怕是……怕是娘娘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中暑?”
华贵妃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先是噗嗤一声,随即慢悠悠地直起身子,凤眼扫过淳常在,最后落回甄嬛惨白的脸上。
“本宫倒要瞧瞧,她是怎么个中暑法。”
她忽然转头,看向一旁安安稳稳坐着的富察贵人,嘴角一挑,点了点下巴。
“富察贵人,你也是过来人。不如你来告诉莞嫔,这装病想博同情的戏码,要怎么唱才能不叫人看腻了?”
被点到名的富察贵人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她拿帕子掩了掩唇,声音不大不小,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回娘娘的话,臣妾可不敢教。莞嫔妹妹心思玲珑,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可比臣妾当初要强多了。”
这话明着是捧,实则是在甄嬛心上又插了一刀。
齐妃那个没脑子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居然还真就信了,傻乎乎地开口:“可不是嘛,莞嫔妹妹这脸白得,跟刷了层粉似的,瞧着是比当初富察贵人病得重些。”
一句话,把富察贵人也给得罪了,她脸色一僵,狠狠剜了齐妃一眼。
华贵妃却被逗乐了,她拍着扶手,笑得花枝乱颤。
“哦?病得重些?”她笑声一收,眼神骤然变冷,“那就是嫌本宫这日头还不够毒,熏的香还不够提神了?连装病都学富察贵人,也不知道换个新鲜由头!也不想想这理由找多了谁都会烦!”
坐在一旁的富察贵人闻言,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拿帕子掩了掩。
华贵妃对着周宁海道:“去,拿些薄荷艾叶来,点个火盆在她身边熏着,给她提提神。若是熏了这些提神醒脑的东西,她还能中暑,那便是蓄意欺君!”
“嗻!”
很快,又一个滚烫的火盆被搬了过来,就放在甄嬛身侧。艾叶投入炭火,一股辛辣刺鼻的浓烟混着殿内飘出的欢宜香,熏得人几欲作呕。
甄嬛被这股味道一冲,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
“请贵妃娘娘饶了姐姐吧!”淳常在吓得连连磕头。
齐妃看了看天色,小声嘀咕:“这都过了个时辰了,再跪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了……”
华贵妃不耐烦地一摆手:“急什么?本宫心里有数,再跪一刻钟!”
敬嫔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急道:“娘娘,真要是出了事,您担待不起啊!”
安陵容也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娘娘,莞嫔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了!”
“她那是做给本宫看的!”华贵妃话音刚落。
“啊——”
只听沈眉庄一声惊呼,甄嬛身子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地向前栽倒下去。
“小主!”
“嬛儿!”
崔槿汐和沈眉庄同时扑了上去,殿前顿时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