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里,安静得可怕。
平日里伺候的宫人一个不见。
空气里闻不到往日清甜的瓜果香,只有一股子蜡油燃烧的闷味,混着香炉里将熄的灰烬气息,令人窒息。
齐妃心里发毛,硬着头皮上前行礼。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试图让气氛缓和些:“娘娘今儿怎么没午睡啊,瞧这殿里,怎么连个伺候的宫女都不在跟前?”
皇后端坐着,没有看她,只是慢条斯理地用一根银签,拨弄着香炉里最后一点余灰。
银签划过香灰,发出“沙沙”的轻响,是这死寂大殿里唯一的声音。
齐妃的笑僵在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开始抽搐。
“跪下!”
景仁宫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爆开的轻微声响。
齐妃的膝盖重重砸在冰凉坚硬的金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主位上,皇后终于舍得放下手中把玩的那根银签,缓缓抬起眼。那双素来以温和慈爱示人的眼眸里,此刻是齐妃从未见过的、冰冷彻骨的审视,像是在打量一件肮脏又碍眼的物件。
“本宫屏退了左右,是给你留最后一点体面。”皇后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刀,“否则,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齐妃脑中“嗡”的一声,血色尽褪,整个人都懵了。
“皇后娘娘……臣妾,臣妾不懂……”
“不懂?”皇后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在殿内激起一层阴冷的回音,刮得人耳膜生疼。“你给莞嫔送去的那盘栗子糕,里头加了什么‘好东西’,需要本宫替你回忆回忆么?”
齐妃的嘴唇剧烈哆嗦起来,仍在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臣妾是送了糕点,可那都是一番好意……”
“好意?”皇后站起身,如一抹幽影般踱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本宫已着人请教过章太医,那糕点里,加了足足的夹竹桃花粉。齐妃,你宫里可没栽这种东西,它是从哪儿来的?”
“臣妾不知!臣妾真的不知!”
皇后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你不知?那你又是如何得知,莞嫔的安胎方里,恰有一味桂枝汤?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去太医院打探嫔妃的药方?”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齐妃所有的侥幸:
“夹竹桃配桂枝,乃是虎狼之药,专攻龙胎!你好大的胆子!”
齐妃彻底瘫软在地,涕泪横流,狼狈不堪地叩首:“臣妾糊涂!臣妾一时糊涂了啊,娘娘!”
“你不是糊涂,是蓄意谋害!”皇后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胆寒。
齐妃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绝望的光:“是!臣妾只有三阿哥!莞嫔她若生下阿哥,三阿哥的太子之位就……臣妾不能不为他打算啊!”
“蠢货!”皇后一把把齐妃挥开,脸上是再也无法掩饰的鄙夷与暴怒,“皇上还有四阿哥、五阿哥,还有慧嫔刚诞下的六阿哥!你杀得过来吗?阿弥陀佛,你这双手是要沾满多少血孽!”
“你以为这是在帮他?你这是在把他往绝路上推!”皇后的怒斥如冰水浇头,“若非今日发现得早,莞嫔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以为皇上会饶了你?届时,皇上只要一看见三阿哥,就会想起他有一个心思歹毒、草菅人命的额娘!到那时,他才叫真真正正,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这番话,让齐妃从里到外凉了个通透。她终于明白,自己究竟干了多大的蠢事。
“娘娘,臣妾错了,臣妾真的错了……”
“现在知错了?”皇后坐回主位,神情恢复了惯有的端庄,只眼底的寒意未散。“莞嫔到底年轻,发现得早,没敢声张,第一时间便将事情禀报了本宫。本宫费尽口舌才将她安抚下来,许诺给她一个公道,她才没闹到皇上跟前去。否则,你现在还能跪在这里同本宫说话?”
齐妃一听,眼中竟生出一丝劫后余生的感激,连滚带爬地膝行到皇后跟前,重重叩首:“多谢娘娘!多谢娘娘救命之恩!”
她忽然又想起什么,急急辩解:“可是娘娘,臣妾也没真害到她呀!她不是没吃吗?”
皇后看着她这副蠢到无药可救的模样,气得又笑了。
“你动了害人的心思,也做了害人的事。莞嫔没吃,是她命大,不是你无辜!三阿哥有你这么个额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齐妃被骂得不敢抬头,只一个劲地磕头求饶。
皇后长叹一声,语气终于缓和下来,带上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罢了。为了堵住莞嫔的嘴,也为了三阿哥的前程,本宫不能不罚你。从今日起,三阿哥仍住重华宫,但长春宫那边,不必再去了。”
“不!”齐妃惊恐地抬起头,脸上满是绝望,“娘娘!您不能这么对臣妾!三阿哥是臣妾的命根子啊!”
“本宫并非要隔断你们母子。”皇后看着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往后,你若想见他,便到本宫的景仁宫来。本宫会亲自教养三阿哥,替你弥补今日犯下的过错。如此,将来即便有风言风语,旁人也只当是本宫疼惜皇子,说不出什么。菀嫔若有意见也有转圜余地。”
她顿了顿,投下最后一根稻草。
“你若不肯,也简单。本宫现在就放手不管,任由莞嫔去皇上那儿哭诉。到时候,你别说见三阿哥,你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齐妃浑身剧颤,所有的哭喊与哀求都堵死在喉咙里。她望着皇后那张看似温婉悲悯的脸,终于明白,自己早已是砧板上的鱼肉,毫无选择。
与此同时,碎玉轩的阳光正好。
甄嬛靠在软枕上,一手无意识地护着小腹,指尖依旧冰凉。
“小主今日受惊了,喝杯牛乳暖暖身子,早些安歇吧。”崔槿汐轻声劝道。
甄嬛没有接,只是怔怔地看着烛火出神。“槿汐,今日多亏了淳儿。”她的声音很轻,还带着一丝后怕,“若不是她那小狗似的鼻子,一下就闻出了夹竹桃的气味,我……”
后果不堪设想。
“从前我总觉得她天真黏人,甚至有些烦。如今想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小主莫要这么说,这宫里人心隔肚皮,谨慎些总是没错的。日久,才能见人心。”崔槿汐将温热的牛乳放到她手边。
甄嬛端起杯子,暖意顺着掌心传来,稍稍驱散了些寒意。
“方才奴婢去打听了,皇后娘娘下旨,斥齐妃教子无方,即日起,三阿哥由景仁宫亲自教养。”
甄嬛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松了口气,唇边逸出一抹苦涩的笑:“夺走她的儿子……对一个母亲而言,这确是天底下最重的责罚了。皇后处置得还算公允,也罢,息事宁人便好。”
她真的累了,不想再让皇帝为这些后宫阴私烦心。
可这念头只在脑中转了一瞬,便被一股更深的寒意所取代。
等等。
齐妃愚蠢,三阿哥也并不出挑,皇后为何偏偏在此刻,要将三阿哥置于膝下“亲自教养”?
这哪里是惩罚齐妃,这分明是赏赐皇后自己!
用她和她腹中孩儿的一场惊魂,换皇后一个名正言顺抚养皇子、巩固地位的绝佳机会。
甄嬛端着牛乳的手,倏然停在半空。
她忽然觉得,这满室的温暖,都像一场虚假而精致的幻象。
“息事宁人……”她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但愿,真的能息事宁人。”
她抬起眼,望向崔槿汐,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疲惫。
“我只觉得,这宫里像一个挣不脱的怪圈。今天是你,明天是她,人人都身不由己,人人都在害人,又人人都是被算计的那个。真是可怕。”
崔槿汐心中一凛,她知道,小主是真的看明白了。
“后宫争斗,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从来就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崔槿汐压低了声音,“皇后娘娘这一招,是阳谋。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所以小主,咱们只能自己加倍小心,步步为营。”
甄嬛将杯中牛乳一饮而尽,那点甜腻的味道,却丝毫压不住心底翻涌起的、彻骨的苦涩。
她以为皇后是在为她主持公道。
可到头来,皇后才是那个坐收渔翁之利的人。
齐妃是刀,她是饵,而皇后……是那个站在最高处,毫不费力就将所有战利品尽收囊中的猎人。
这一局,她没输,却也没赢。
只是平白无故,为旁人做了一件华美的嫁衣。
见她神色晦暗,崔槿汐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了。
“小主,碧官女子,您也可以用起来了。”
甄嬛的睫毛轻轻一颤。
崔槿汐继续道:“让她去服侍皇上,既能得一份新恩宠,又能让她对您感激涕零。最要紧的是,多一个人在前头,就能为您多挡一分风雨。总好过将她放在西配殿,时时担心她生了反噬的心思。”
与其让她在暗处生了旁的心思,不如把这份野心放在明处,为您所用。
甄嬛沉默了许久。
将自己的“妹妹”送到皇帝的龙床上,这事光是想一想,就让她觉得恶心。
可皇后的那张脸,还有齐妃那张蠢笨又恶毒的脸,在她脑中来回交替。
她慢慢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她身上最后一点天真。
“槿汐,你说得对。”
她看着镜中自己那张脸,只觉得无比讽刺。
“这宫里,既然容不下真心,那便只谈利益吧。”
她抬起眼,眸中再无挣扎,只剩一片冰冷的清明。
“去把浣碧叫来。”
。。。。。。
两日后,景仁宫。
殿内燃着清淡的檀香,皇后亲自为甄嬛续了杯热茶。
“本宫想了两日,还是不放心,所以特意叫你来嘱咐几句。”皇后将茶盏推到她面前,神色温和,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齐妃行事蠢笨,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本宫都明白。但眼下,也只能委屈你了。”
甄嬛垂下眼帘,看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没有说话。
皇后继续道:“后宫不宁,皇上如何能安心于前朝?齐妃的事若闹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仅三阿哥要被牵连,朝中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不知又要掀起什么风浪。眼下四阿哥、五阿哥、六阿哥都还年幼,经不起折腾。”
一番话说得恳切,桩桩件件都为了江山社稷,为了皇上分忧。
甄嬛抬起头,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后怕与感激。
“幸好淳儿妹妹发现得快,若不是她那孩子心性,鼻子又灵,臣妾与腹中孩儿,只怕都不能幸免于难。”
“是啊,淳常在天真烂漫,有她陪着你,本宫也能放心些。”皇后点点头,话锋却轻轻一转,“不过这事也算给你提个醒,日后务必格外小心自己的身子。”
“臣妾一定加倍小心。”
“嗯。”皇后叹了口气,目光飘向窗外,“今年也不知怎么了,天时不大好。听皇上说,宫外正闹旱灾,已经快两个月没下过一滴雨了。这可是关系到社稷农桑的大事。”
甄嬛顺着她的话说:“天灾人祸,前朝后宫都动荡不安,实在是让皇上和娘娘操心了。”
皇后要的正是这句话。
“皇上与本宫商议,打算亲自去天坛祈雨,再去甘露寺小住几日,为百姓祈福。”
甄嬛的心猛地一沉。
皇后要离宫?
“那后宫诸事……”
“会悉数交由华贵妃打理。”皇后仿佛没看见甄嬛瞬间变化的脸色,继续补充道,“慧嫔也会从旁协助。你如今有孕在身,安居宫中养胎便是,无事不必出门。”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茶水氤氲的热气声。
华贵妃执掌后宫,慧嫔从旁协助?
一个是她不共戴天的死敌,另一个是心思深沉、敌友未明的新贵。
皇后这一走,简直是把她这只怀了崽的肥羊,直接丢进了狼窝里。
“好了,”皇后像是终于说完了正事,语气轻松下来,“华贵妃的性子你也知道,张扬跋扈了些,但总归不敢拿龙裔如何。你凡事能忍则忍,等皇上与本宫回来,定为你做主。来去不过十日,很快的。”
甄嬛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起。
十日。
在这后宫,十日,足够发生太多事了。
但她面上依旧是那副温顺恭敬的模样:“多谢皇后娘下关怀,臣妾一定好生保重自己。”
“那就好。”皇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落在甄嬛的脖颈上,“对了,你那伤疤如何了?
这话题转得又快又急,像是生怕她再多想。
“托娘娘的福,臣妾已是好了不少。”
“那便是好东西,你就该多用些。”皇后笑得慈爱,“女孩子家,身上千万不能留下疤痕,定要痊愈了才好。”
“多谢皇后娘娘。”甄嬛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从景仁宫出来,外头的日光有些刺眼。
甄嬛抬手遮了遮,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殿。
十日。
皇后娘娘,您放心。
这十日,臣妾一定“好生保重”,绝不让您失望。
***
淳儿在碎玉轩里等得心焦,见甄嬛一回来,立刻迎了上去。
“姐姐,你可算回来了!皇后娘娘没为难你吧?”
甄嬛脸色有些发白,摇了摇头,拉着淳儿坐下,刚想把皇上皇后要离宫的消息说给她听,还没开口,外头太监的唱喏声就传了进来。
“皇上驾到——”
话音未落,皇帝已经一身明黄常服,大步流星地跨进了门槛。
“环环。”
他一眼就瞧见甄嬛起身要行礼,三两步上前按住她的肩。
“说了多少次,你如今身子重,免了这些虚礼。万一站起来急了,脚下打滑可怎么好?”
甄嬛顺势坐下,仰头看着他,勉强笑了笑:“哪儿就这么娇气了。”
“这两日身子如何?还乏力吗?”皇帝挨着她坐下,大手很自然地覆上她的小腹。
“还是老样子,总觉得腰酸腿也疼。”甄嬛的声音带了点孕妇特有的娇软,“不过章太医说了,头一胎是会辛苦些,倒也正常。”
“章太医?”皇帝皱了皱眉,“温实初呢?怎么不叫他来瞧?”
“温太医近来忙着眉姐姐的事,分身乏术,臣妾的身子一向是章太医照看着的。”
一旁的淳儿见状,连忙凑趣道:“皇上一来,莞姐姐的脸色都红润多啦!可见是想皇上了呢。”
皇帝被她逗得一笑,捏了捏甄嬛的脸颊,这才说起正事。
“朕与皇后明日要去天坛祈雨,宫中诸事,尽数交由华贵妃主理,慧嫔从旁协助。”
淳儿心头猛地一跳。
“你与华妃一向不睦,”皇帝的语气严肃起来,“这几日,你凡事多让着她些,有什么委-屈,都记着,等朕回来替你做主。还有,最要紧的一条,无事不要去翊坤宫,免生事端。”
“臣妾理会的,皇上放心。”甄嬛垂下眼,声音温顺。
“就是不放心,才要多叮嘱你几句。”皇帝叹了口气,语气竟柔和下来,“世兰她……性子是骄纵跋扈了些,嘴上也不饶人,但品性不算坏。”
品性不算坏?
甄嬛放在膝上的手倏然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了被华妃逼死的夏冬春,想起了无数被她折辱的日夜。
原来在皇上心里,那一切,都只是“性子骄纵”。
她心底一片冰凉,脸上却漾开一个极浅的笑,带着几分无奈与心疼。
“皇上要操心的事太多,又要担心这个,又要顾虑那个,把一颗心掰成这么多份儿,臣妾看着都替您辛苦。”
皇帝以为她是吃醋,心中反倒受用,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朕若不做这个皇帝,只当个富贵闲王,有皇后这个贤妻,再有你与世兰一左一右两个美妾,也就心满意足了。”
贤妻,美妾。
甄嬛伏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原来,她与华妃,在他心里并无不同,都只是点缀太平盛世的美妾罢了。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
……
夜深了,皇帝并未离去,只在书房批阅奏折。
甄嬛靠在榻上,看着镜中自己那张与纯元皇后有七分相似的脸,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唤来浣碧。
“把那件新做的水绿色衣裳拿来。”
浣碧一愣:“姐姐,您要更衣吗?”
甄嬛摇摇头,目光落在浣碧那张与自己也有几分相似的脸上,特别是那双眼睛。
“不是我穿,是你。”
浣碧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帕子都快绞碎了。
“小主?”
“皇上今夜辛劳,你去奉一盏参茶。”甄嬛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记得,换上那件衣裳。”
浣碧的呼吸都停了,她看着甄嬛,眼中是震惊、狂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野心。
甄嬛却不再看她,只是淡淡道:“去吧。你是我的陪嫁,是我的妹妹,总不能让你一辈子只当个官女子吧。”
这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浣碧心中所有的枷锁。
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再抬起头时,眼中已满是水光。
“姐姐……谢姐姐成全。”
当晚,皇帝在书房里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和甄嬛身上极似的女儿香。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水绿色宫装的俏丽女子,很久未见的官女子。
皇帝看着她,又看了看内殿的方向,似乎明白了什么,嘴角露出一个了然的笑。
嬛嬛……到底还是懂事的。
……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浣碧就回了主殿。
她换回了寻常官女子的衣裳,恭恭敬敬地跪在甄嬛的床前,规矩得不能再规矩。
“姐姐。”
这一声“姐姐”,与往日的截然不同,多了些难言的意味。
甄嬛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皇上临走前,赏了我一对玉塞珠,让我好生伺候姐姐。”浣碧的声音里,是压不住的雀跃。
“收着吧,是你的福气。”
甄嬛终于睁开眼,目光清冷地看着她,“但你要记住,你的福气,是我给的。华贵妃执掌后宫,这十日,你我都要万分小心。”
浣碧心头一凛,那点得意瞬间被压了下去。
“是,妹妹明白。”
甄嬛坐起身,由流珠伺候着梳洗。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这偌大的后宫,人越多,水才越浑。
水浑了,才好摸鱼。
***
宫门口,晨光熹微,仪仗旌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
皇帝一身劲装,翻身上马前,目光扫过阶下众妃,最后落在华贵妃明艳的面容上。
“华贵妃,宫中一切事物都交由你了,你要好好料理。”
华贵妃抚了抚鬓边的金步摇,凤眸含笑,盈盈一福:“臣妾谨遵皇上旨意。”
她眼波流转,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了甄嬛身上,那目光像淬了蜜的针,不扎人,却让人浑身发毛。
“恭送皇上,恭送皇后娘娘。”
众人齐齐跪拜,山呼万岁。
待圣驾的影子消失在宫道尽头,华贵妃才慢悠悠地直起身,捏着绢子的手轻轻一抬,示意众人平身。
她没看别人,只盯着甄嬛,唇边的笑意越发深了。
“皇后娘娘此番前去祈福,只怕不单是为了求雨吧。若能顺道为皇上求得一位皇子,那才是真正的称心如意。莞嫔,你说是不是?”
这话一出,四周的空气都凝滞了。
谁都知道皇后无子是心病,华贵妃这是当众拿针往皇后心窝子里扎,顺便敲打风头正盛的莞嫔。
甄嬛抚着小腹,抬起脸,神色平静无波。
“贵妃娘娘说的是。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若能诞下嫡子,是我大清与万民之福。想来宫中姐妹,无人会为此不快,只会为娘娘、为皇上高兴。”
她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自然,也包括贵妃娘娘您了,不是吗?”
华贵妃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好个莞嫔,三言两语就把她架在了“为皇后贺,为大清喜”的高台上,她要是敢说个“不”字,就是善妒,就是对国本无益。
“莞嫔的口齿,是越发伶俐了。”华贵妃的声音冷了下来。
一旁的敬嫔见状,上前一步,柔声说道:“莞嫔有孕在身,不宜在外面久站,还是先回宫吧。”
华贵妃的目光倏地转向敬嫔,像刀子一样。
“敬嫔。”
她缓缓踱步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本宫侍奉皇上在先,你在后。本宫做侧福晋的时候,你只是本宫房中的一个格格。哪怕日后你有福气,能与本宫平起平坐,你也给本宫记牢了,你是本宫房里出去的人。”
华贵妃凑近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十足的羞辱意味。
“在本宫面前,本宫没让你说话,你就没有说话的时候,明白吗?”
敬嫔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垂下头,死死咬着嘴唇。
“……明白。”
华贵妃这才满意地笑了,目光扫过众人惊惧的脸,最后又落回甄嬛身上。她的视线在甄嬛身后轻轻一瞟,落在了队伍末端,那个穿着官女子服色却难掩姿容的浣碧身上。
“莞嫔妹妹真是会调教人,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伶俐,也一个比一个……有福气。”
这话里的意思,在场的人精谁听不出来。
甄嬛的心沉了下去,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
华贵妃欣赏够了众人各异的神色,懒洋洋地一甩手中的帕子。
“天热了,日头晒得很,都散了吧。”
说完,她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朝着翊坤宫的方向去了,那背影,说不出的张扬得意。
众人这才敢喘口气,三三两两地散去。
孙妙青站在原地,看着华贵妃远去的仪仗,又抬头望了望那空旷的宫道。
这十日,才刚刚开始。
敬嫔见甄嬛摇摇欲坠,连忙上前一步,扶住她的手臂,对着流珠和佩儿急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扶你们小主回宫里坐下!”
碎玉轩内,甄嬛刚一落座,脸上那点血色就褪得干干净净。
敬嫔拿帕子给她擦了擦额角的虚汗,忧心忡忡:“这还没到酷暑呢,怎么就虚成这样?快去请太医!”
不多时,章弥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跪地请安:“给二位娘娘请安。”
敬嫔摆了摆手:“章太医快起来,正好你来得巧,赶紧给莞嫔瞧瞧,她这脸色难看得很。”
章弥称“是”,上前几步,将丝帕搭在甄嬛腕上,闭目凝神。
敬嫔在一旁道:“才在宫门口站了那么一小会儿,就说头晕眼花,人都白了。”
甄嬛靠在软枕上,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方才在太阳底下站着,是有些发晕,现在好多了。”
半晌,章弥收回手,躬身回话:“小主是受了些暑热,倒不大要紧。只是……”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敢问小主,近期是否常有心神不宁的时候?”
佩儿心直口快,立刻接话:“可不是嘛!我们小主自打有孕以来,便一直郁郁伤怀,没睡过几个安稳觉。”
章弥了然地点点头:“小主的胎像并无大碍,只是孕妇最忌思虑过甚,心事满怀,必然伤及龙胎。还是要放宽心,静心养神才是。”
“多谢太医。”
“入夏以来天气渐热,小主体质本就偏弱,往后不宜在烈日下久站,务必多加歇息。”
“有劳太医了,”甄嬛示意,“佩儿,去送太医。”
待殿内只剩下自己人,流珠才端着水上前,担忧地开口:“小主,虽然章太医为人稳重,但奴婢还是觉得,照着老规矩,把他的方子拿去给温大人再瞧瞧才放心。”
甄嬛端着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闻言眼皮都未抬,只轻轻叹了口气。
“傻丫头,你忘了?温大人跟着皇上离宫伺候了。”
一句话,让流珠白了脸。是啊,她们最信赖的靠山,如今远在宫外。
甄嬛放下茶盏,转向敬嫔,脸上露出一丝感激:“方才,多谢姐姐了。若不是姐姐开口,只怕华贵妃还不知要如何刁难。”
“嗨,我倒没什么。”敬嫔自嘲地笑了笑,那笑意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原先在她房里,什么话没听过,什么气没受过,早就惯了的。”
她的话很淡,却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只是你方才也看见了,”敬嫔的眼神变得凝重,“她如今执掌宫权,正是气焰最嚣张的时候。我要是想护着你,也真是力不从心。”
“姐姐有心,妹妹感激不尽。”甄嬛抚着小腹,轻声说。
敬嫔看着她,压低了声音:“妹妹,听我一句劝。这十日,你就称病。今日受了暑热,胎气不稳,这个由头最好。你只管闭门谢客,谁来也不见。她华贵妃再跋扈,总不敢公然闯进碎玉轩,明着对龙胎下手。”
甄嬛点了点头:“姐姐说的是,我理会得。”
“你好生歇着,我也回去了。有什么事,千万别自己硬扛着。”敬嫔说完,便起身告辞。
送走了敬嫔,甄嬛脸上的那份柔弱与疲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冽的清明。
“流珠,去把殿门关上。”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从即刻起,碎玉轩的人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入口的饮食、熏香,但凡是外头送来的,一律要反复查验。浣碧,”她目光一转,落在刚端着点心进来的浣碧身上,“皇上赏你的东西,也都拿去内务府记档查验,别叫人钻了空子。”
浣碧刚尝到一点甜头,心里正美着,闻言一僵,手里的碟子都晃了一下。
“姐姐……皇上的赏赐,也会有问题吗?”
甄嬛冷冷地看着她:“皇上的赏赐自然是好的,但赏赐从御前出来,要经多少人的手才能到你这里?华贵妃恨我入骨,你如今是我的人,又得了皇上的青眼,你猜,她第一个要盯的人是谁?”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浣碧心中所有的雀跃和幻想。
她这才明白,那一点露水般的情分,在这深宫里,带来的不只是荣宠,更是致命的危险。
皇上与皇后离宫祈福的第三日,宫里头反倒比往日更安静了些。
华贵妃执掌凤印,头两天还算兴致勃勃,召集众人立了几条规矩,敲打了几个不长眼的宫人,威风耍得十足。可到了第三日,许是觉得无趣,便也懒怠起来,整日只在翊坤宫里听戏。
各宫主位都学乖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怕一不小心就撞到华贵妃的枪口上。
碎玉轩里,甄嬛正歪在榻上,由着淳儿给她念民间搜罗来的志怪话本子。
“……那书生推开门,只见一白衣女子背对他坐于窗前,呜呜咽咽地哭。他大着胆子上前一拍,那女子一回头,竟是……”
淳儿念到紧张处,自己先吓得“哎呀”一声,把话本子都丢了出去。
甄嬛被她逗笑,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脸蛋:“自己讲故事,倒把自己吓着了。”
“姐姐还笑我!这故事也太吓人了!”淳儿捡起书,凑到甄嬛身边,“还是姐姐肚子里的宝宝好,有姐姐护着,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
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在甄嬛的肚子上,一本正经地听了半天,然后失望地抬起头:“怎么没动静呀?”
甄嬛失笑:“才几个月大,哪有那么快。”
主仆几人正说笑着,小允子从外头快步走了进来,脸上神情古怪,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有点扭曲。
“小主。”他先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什么事这么慌张?”甄嬛看他一眼。
小允子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像在说什么惊天秘密:“宫里……宫里头,今儿接进来一位小主子。”
“新来的妹妹?”淳儿立刻来了兴趣,“是哪家的秀女?”
“不是秀女,”小允子摇摇头,声音更低了,“是四阿哥。”
殿内瞬间一静。
甄嬛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唯有崔槿汐,眼皮微微一跳,上前一步:“你说清楚?”
“就是养在圆明园,夏氏所出的四阿哥。”小允子回道,“旨意是皇上离宫前下的,内务府今日才办妥,人已经接进宫了,安置在撷芳殿偏殿,只派了两个老嬷嬷照看着。”
这消息像一块石头,投进了看似平静的湖面。
皇后前脚刚把三阿哥攥进手里,皇帝后脚就把一个常年养在园子里的皇子接进了宫。
这是巧合?
“我怎么从没听过四阿哥?”淳儿满脸好奇,“他额娘是谁?怎么不住在宫里?”
崔槿汐轻声解释:“夏氏只是圆明园的一个宫女,身份低微,生下四阿哥后没多久就去了。皇上大概是……不愿想起吧,所以四阿哥一直养在园子里,由嬷嬷们看顾。”
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女所生的皇子,自小养在宫外,无人问津。
如今却被悄无声息地接了回来。
甄嬛端起茶碗,指尖划过温热的杯壁,心思急转。
皇帝这一手,实在耐人寻味。是为了平衡皇后抚养三阿哥的势力?还是单纯觉得儿子大了,该接回来启蒙读书?
可偏偏挑在自己和皇后离宫的当口,将人接进来,只交由内务府安置。这既像是不上心,又像是刻意为之的低调。
“那四阿哥……好玩吗?”淳儿眨巴着眼睛,想的还是最简单的事。
小允子想了想,答道:“奴才远远瞧了一眼,瘦瘦小小的,不大爱说话,见了人就垂着头,看着……不大好亲近。”
一个被冷落孤立久了的孩子。
甄嬛心里有了数。
她放下茶盏,看着窗外,淡淡开口:“这宫里的风,真是说变就变。前儿还是东风,今儿就吹起了西北风。”
崔槿汐会意:“风向变了,总有人要不安生的。”
这不安生的头一个,怕就是翊坤宫那位了。她自己没儿子,最看不得宫里多出个皇子来占地方。
***
孙妙青早就料到,华贵妃一朝手握凤印,必定要杀鸡儆猴,把这十日的代理权力用到极致。
而眼下风头最盛,又揣着龙裔的甄嬛,就是送到她刀口上最肥美的那只鸡。
她很清楚,甄嬛今日必有一劫,能不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全看她自己的造化和皇帝留下的后手。
至于自己,安然生下六皇子的慧嫔,同样是华贵妃的眼中钉。
华贵妃自己生不出来,最恨旁人儿女双全。可偏偏她哥哥年羹尧圣眷正浓,皇帝对她多有纵容,就算闹出天大的事,最后多半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跟这种有后台的疯子上司硬碰硬,是职场大忌。
孙妙青可没那么傻。
皇帝皇后离宫的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春熙殿就没了主子的身影。孙妙青亲自抱着还在襁褓里,睡得正香的六阿哥,领着春喜和青珊,带上太后爱吃的几样点心,直奔寿康宫。
美其名曰,替皇上尽孝,让太后享受天伦之乐。
实则,是给自己找了宫里最安稳的避风港。
太后就是她的免死金牌。
果不其然,翊坤宫的“请柬”还是来了。
午后,周宁海领着两个小太监,趾高气扬地踏进春熙殿,只见殿内空落落的,只有一个春桃在不紧不慢地擦拭着多宝阁上的瓷器。
“慧嫔娘娘呢?”周宁海眼皮一掀,那公鸭嗓子透着一股子不耐烦。
春桃放下抹布,不卑不亢地福了福身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为难。
“回周公公,我们娘娘一早就抱着六阿哥去寿康宫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娘娘说,太后娘娘近来精神不大好,带小阿哥过去,也能让老人家高兴高兴,尽一尽孝心。”
周宁海的眼角狠狠抽了一下。
又是寿康宫。这慧嫔倒比泥鳅还滑。
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哦?贵妃娘娘可是说了,宫里新来了四阿哥,是天大的喜事。特意请慧嫔娘娘挪步翊坤宫,也好叫咱们四阿哥,认一认他慧嫔娘娘。”
这话里的“请”字,说得又重又沉,几乎是命令。
春桃却像是没听出来,依旧是那副为难的样子:“周公公这话可真是折煞奴婢了。我们娘娘自从皇上走后,便日日去太后宫里侍疾,片刻不敢懈怠。娘娘说了,什么喜事都大不过太后的凤体安康。公公若是不信,此刻去寿康宫,准能见着我们娘娘。”
她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抬出了太后这座大山,又把“孝”字摆在明面上,堵得周宁海一口气不上不下。
去寿康宫要人?
他还没那个胆子。惊动了太后,贵妃娘娘也得扒他一层皮。
“哼!”周宁海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拂尘一甩,撂下一句狠话,“咱家会如实回禀贵妃娘娘的!”
说完,便黑着脸转身走了。
春桃直起身子,看着他气急败坏的背影,唇角弯了弯,又很快敛去,继续擦拭着手里的玉壶春瓶,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寿康宫
殿内燃着宁神静气的百合香,太后歪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捻着佛珠,目光却落在孙妙青怀里那个小小的、粉雕玉琢的婴孩身上。
“皇帝和皇后一走,这宫里反倒清净了。你倒好,天天抱着孩子往哀家这儿跑,也不嫌吵得慌。”太后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但眼角的皱纹却舒展了些。
孙妙青抱着儿子,身子坐得笔直,闻言笑道:“回太后的话,臣妾是想来沾沾您这里的福气。再说了,也不是臣妾想来,是咱们塔斯哈,一天不见皇祖母,就闹腾得厉害。”
她说着,轻轻颠了颠怀里的六阿哥。小家伙像是听懂了似的,配合地“啊”了一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了太后垂下来的佛珠穗子,往嘴里塞。
“哎哟,我的小祖宗!”太后一下坐直了身子,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小心翼翼地从他手里把佛珠解救出来,“这孩子,倒是个霸道的性子,像他皇阿玛小时候。”
孙妙青顺势将孩子抱到太后跟前:“皇祖母疼他,他自然跟您亲近。”
太后伸手点了点六阿哥的鼻尖,眼里的慈爱几乎要溢出来。她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阴私算计没见过,哪里会不知道孙妙青这点心思。
但这孩子聪明,懂得另辟蹊径,不跟华贵妃硬碰硬,反倒知道来她这里尽孝。这份孝心,不管真假,她都领了。
正享受着这片刻的天伦之乐,殿外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了宁静:“启禀太后,翊坤宫周宁海公公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