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汀南目光死死盯着通往里间的那扇沉重布帘。
“坐吧,孩子。”
老头坐在柜台后面,他手里捧着一个粗陶茶杯,杯口冒着袅袅白气。
他微微抬了抬枯瘦的手,指向柜台对面一张方凳。
司汀南没有动,他不想待在这。
“小家伙,杵着当门神啊?”老头呷了一口茶。
司汀南:“我想待在他旁边。”
老头抬眼瞄了他一眼,“阿欢做事的时候,最烦有人打扰。你进去,除了添乱,屁用没有。”
司汀南紧绷的下颚线微微松动,最终还是挪动了脚步,重重地坐在了那张方凳上,他的身体依旧挺得笔直,双手死死攥成拳头放在膝盖上。
老人看着他擦伤的手臂和手臂上的疤痕,慢悠悠地放下自己的茶杯。然后,伸出手从柜台底下摸索出一个干净的白瓷茶杯。
他拎起旁边炉子上的铁壶,滚烫的开水注入杯中,冲开里面一小撮深褐色形状有些奇特的碎叶。
一股清苦微涩又带着奇异回甘的独特茶香,混杂着一些草木清气,随着蒸汽弥散开来,钻入司汀南的鼻腔。
“喏,喝点。”老人把白瓷杯推到司汀南面前的柜台上,“情绪又上来了,自个儿压压惊。瞧你那魂儿都要飞了的样子。”
司汀南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没有动,他的目光从茶杯移向老头昏暗中模糊的脸,声音干涩沙哑又迫切:“爷爷,主……寇宁……会没事的,对吧?阿欢……他真的能……”
“阿欢说能,那就八九不离十。”老人打断他,“你跟你阿欢哥相处这么久还不相信他吗?他弄的东西,邪性归邪性,管用是真管用。”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似乎瞥了司汀南一眼,“比你在外头瞎扑腾强,出去混了几年怎么还是这么笨。”
司汀南被噎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不停扣着手,他看着那杯茶,又看向里间的方向,眼神里的恐慌几乎要溢出来。
沉默在昏暗中蔓延,只有炉火上铁壶里水将开未开时发出的微弱“嘶嘶”声。
良久,司汀南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猛地抬起头,疑惑地抛出了那个在他心头盘旋了太久,几乎要将他折磨疯掉的问题:
“爷爷……”
“寇宁……他最后醒来的时候……摸我的脸……问我……是不是杀了人……他说……小南……不会那么坏……”
司汀南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眼中翻涌着巨大的痛苦和自我怀疑:“江豆豆……他骂我是披着人皮的怪物……说我的脸……我的心跳……都是……都是……”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那血淋淋的画面让他胃里翻腾。
老人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端起自己的粗陶杯,又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茶。
犹豫斟酌了好久,司汀南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低头,看着自己此刻因为紧张而攥得骨节发白却带着正常肤色和温度的手掌,“我明明……明明是从阁楼里爬出来的……一堆破布烂棉花……靠着恨意和不甘心才有了点活气……可为什么……”
他抬起头,眼神充满了迷茫:“为什么……后来……我自己长出了……血肉?长出了……心脏?”他下意识地抬手,按在自己左胸口。那里,一颗心脏正在胸腔里,因为担忧和恐惧而剧烈地跳动着。
咚!咚!咚!
每一次搏动都在提醒他,他不再仅仅是由执念和怨恨驱动的东西,他有了温度,有了心跳,甚至……有了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更复杂的情绪和……爱。
“我本来以为是因为我和人类相处的多了,学习模仿人类模仿的够多了,但我又想了想,这……不应该是……玩偶能……做到的事……对吧?”
老人放下了粗陶杯,杯底在柜台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开,静静地凝视着司汀南。
“孩子……”老头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按道理…....你本不该长出那颗心,不该长出这些血肉的。”
司南的心脏猛地一沉。
果然……果然是不该存在的……怪物吗?
“你的魂儿本就是因他而生的。”老头枯瘦的手指遥遥指向通往里间的布帘,“是寇宁那小家伙当年抱着你,给你讲故事,把你当最心爱的伙伴那份念想……才让你在黑暗里熬着,没彻底散了。”
他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遥远的阁楼:“你折腾着爬出来,恨他,怨他,想报复他……那是你自个儿长歪了。但那份根子……那份让你能存在的根子……还是他当年种下的喜欢。”
司汀南彻底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老人,他一直以为,自己能“活”过来,全凭被丢弃的怨恨和不甘心,却从未想过……是寇宁小时候那份纯粹的喜爱。
“后来……”老人叹了口气,继续道,“你离开大学,跑了。天南地北地跑,说你要去看看,要去学学,折腾你那公司也好,躲起来舔伤口也罢……你以为你消失就好了?”老人的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可寇宁那孩子……你恨他忘了你,可他自己呢?他忘了吗?真要是忘了,真要是把你当个屁放了,你觉得……你还能安安生生地长出血肉,长出那颗心?”
司汀南身体一颤,他猛地想起那几年,他虽刻意躲避,却总能从各种隐秘渠道听到关于寇宁的消息,他毕业了,找了份普通工作,性格沉闷了不少,一个人住,不爱交际……甚至,他偷偷回过那个搬走的旧城区,站在楼下望着那间阁楼的窗户发呆…..
“你长不长得出血肉,长不长得出心……”
“根子上,完全取决于寇宁。取决于他心里……对你……还有没有那份念想,那份……喜欢。有多深,有多重,你长得就有多真!”
司汀南的心又狠狠一抽痛,他死死按住剧烈跳动的心脏,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这颗心脏存在的意义。不是因为恨,不是因为执念,而是因为……寇宁从未真正消失的爱。
可是……巨大的疑惑瞬间上心头,“不。”司汀南猛地摇头,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爷爷,您说得对寇宁……可是……您和阿欢哥的母亲呢?”
他指向后堂的方向,“你们呢?你们对阿欢的爱……难道不深厚吗?难道不是你们日日夜夜地守着念着,才有了今天的阿欢吗?可阿欢……阿欢哥他……”
“他……他没血没肉啊……他没有心跳,他甚至……不怎么像活人。”同样是因爱而生的东西,为什么他和阿欢如此不同?
老人沉默了。
他浑浊的目光低垂,落在了司汀南面前那杯早已不再冒热气、颜色变得深沉的安神茶上。
随后。
老人伸出手指,指尖轻轻点了点司汀南面前的白瓷茶杯边缘。
“所以……我一直在想……”老人抬起头,看向司汀南茫然失措的脸,“你是不是在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
“…...给寇宁……吃过或者喝过……你的东西?”他死死盯着司汀南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比如说……这种……茶?”
茶?
他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向眼前这杯深褐色散发着清苦微涩气息的茶水。
高中……
那时的寇宁,学业压力大,晚上经常睡不着觉,第二天顶着黑眼圈来上学,精神萎靡。
司汀南看在眼里,心里莫名地烦躁,他想帮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帮。他那会儿刚学习做人不久,自己也是懵懵懂懂,情绪时常不稳,尤其在晚上,黑暗中阁楼的记忆会翻涌上来,让他烦躁不堪,身体里的缝线也会在情绪波动的时候出现在皮肤上。
他才回到这里找爷爷帮忙,老头子听了他的描述,沉默了很久,最后从柜台深处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他,里面就是这种深褐色的碎叶子。
老头子当时的话很简单:“心烦气躁睡不着,捏一小撮,拿开水冲了喝。”
司汀南回去自己试了。很神奇,喝下去没多久,心里那份莫名的焦躁慢慢平复了,能睡个安稳觉了,而且还很好喝。他以为,这东西对他有用,对寇宁肯定也有用……
于是,他经常把这个东西给寇宁喝了,不光是在压力大的时候,甚至有时候只是单纯喝着玩。
司汀南一直以为,是这茶本身就有安神助眠的效果,寇宁喝了自然就好了。他从未深想过!从未想过……这茶里……有东西,是他自己的东西吗?
“是……是这个茶……”司汀南颤抖着手指指向那杯茶,“我……我高中时,给过他,我以为……我以为只是普通的安神茶……”
“普通的茶?”老人发出一声轻笑,“傻孩子,你哄鬼哦?老头子我给你的东西,能是外头药店卖的西洋参片?”
他指着那杯茶,突然严肃:“这玩意儿,里头掺了点引子。是当年阿欢他娘,用了点特殊的土方子,专门采来给我那会儿心神不稳的阿欢备下的。它能安抚你们进入皮里面躁动的魂儿……”老头顿了顿,似乎在想怎么解释:“它能让一团乱麻的魂,顺溜点。让像你当年那样,怨得想自毁的魂定下来。”
他看着司汀南呆愣脸,继续道:“它对你管用,是因为你本身就是那一路的。可寇宁呢?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他的魂儿是肉体自带的!他喝这个……”老人的语气陡然加重:“就像往一锅清水里,滴了一滴油墨,它搅动了他的魂,让他的念想……变得跟你……连得更深了,变得更粘稠了。”
司汀南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小片阴影,他眨了眨眼,看着面前的那杯茶。
原来……原来是这样的吗?
“我……我害了他……”司汀南喃喃自语,“是我……是我硬把他……拖进了我这个……烂泥坑里……”
“傻瓜,话也不能这么说。”老人叹了口气,宠溺地摸了摸他蓬松的黑发,“这引子,顶天了就是个引子。它就像个钩子,把你俩本就连着的线,钩得更牢靠点。要是寇宁心里头对你早就跟丢垃圾一样彻底丢干净了,啥引子也白搭,还钩个屁呢!”
他浑浊的目光再次投向里间的方向,那眼神深邃难懂:“说到底……”老人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寇宁那孩子……他从头到尾……就没真正放下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