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此言对也不对。没有僧侣住持,寺庙固然会不复之前的光鲜亮丽,但是却并不会真正地年久失修。只要寺庙依旧灵验,人心就不会散,人心不散,那前来礼佛的信众们又自然而然地会将寺庙重建。”
“而只要寺庙里香火不断,那即使一时之间僧侣因为经营不善离开了寺庙前往别处,时间一长总还是会回来。甚至,就算没有新的僧侣来到寺庙,原本的那些香客们也会自发地将寺庙经营起来。因为寺庙灵验,能保佑他们心想事成,这就是人心不散的力量。”
“所以看似是僧侣留住了香客,实则是香客留住了僧侣。有没有僧侣和住持,对于这座寺庙来说根本不重要。”住持低眉顺目地说道。
了解佛法的红商还欲再辩驳,却被苏燃拉住了袖子,后者悄悄在他大臂上捏了一把,站起来双掌合十向住持还了一礼,恭敬地说道:“受教了……只是我等自进寺以来,一直听到大家说红螺寺灵验,刚刚住持也说了红螺寺灵验,不知为何这么灵验,在下愿闻其详。”
原来住持刚才说到“红螺寺会保佑信众”的时候,引起了他的警觉。一般到僧人只会说佛祖\/菩萨会保佑众生,但这位住持说的意思却好像不是佛祖和菩萨在保佑,而是红螺寺本身就有显灵之能。
这种提法不同寻常,所以苏燃本能地感觉到这里面也许可能有问题。
“阿弥陀佛”住持道了声佛号,“施主慧根深种。红螺寺的灵验确实古来有之,你看这寺里有阿弥陀佛,有观世音菩萨,有大势至菩萨的尊像,是他们在保佑这寺里的芸芸众生否?”
见苏燃沉吟不语,住持双手合十,却又语出惊人:“红尘滚滚,不过苦集灭道。菩陀世尊乃是觉者,又怎么会保佑尚处在蒙昧之中的有情众生呢。”
此言一出,角康眼睛一亮,他斜斜瞟了苏燃一眼,「华生,你发现了盲点——这个住持果然不对劲啊。」
苏燃不理他在那边做表情,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住持嗓音平稳,仿佛已经将这段话事先说过无数遍,“红螺寺当然也没有保佑之能,但是来此上香的香客们相信的其实并不是菩萨能保佑他们,而是【红螺寺内供奉的菩萨】能保佑他们,这就相当于一种相信红螺寺能保佑他们的意象。”
“如果人们全都相信一样不存在的东西,那么那种不存在的东西就已经在各个方面实际存在了,除了这个概念本身以外。红螺寺也一样,人们相信它能保佑大家,而且很灵验,那它就能保佑大家,而且很灵验。”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大师,你说话倒不像是得道高僧,而是蛮有哲学家的意味嘛。”小青闻言咯咯地笑道。
安住住持不闻不动,依旧古今无波地说道:“阿弥陀佛,姑娘着相了。媲如盲人摸象,一人说,我摸到了象鼻子,所以象是长的,一人说,我摸到了象腿,所以象是圆柱形的,一人说我摸到了象尾,所以象是一根鞭子。”
“我佛对于众生来说就是象,大象无形,每个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一部分。也许佛并不存在,也许你认为的佛并不是真佛,但是只要众生都相信我佛能保佑他们,那么我佛就真的能保佑他们。众生相信自己能证得无上正等正觉,便真的能证得无上正等正觉。相信,本身就有力量。”
小青蹙眉道:“可是大师,你说的这些前提是人们的愿望真能得到实现,但是你又说菩萨不能真的赐福于他们,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安住住持宣了一声佛号道:“心怀愿望的人越多,实现心愿的人就越多。信众人数一多,总有人多愿望会被实现。只要人人相信我佛会保佑他们的愿望实现,那么一旦愿望实现,人们就又会归因于我佛,从而号召更多的人信仰我佛。如此一来,信众的数量越多,我佛保佑信众的力量就越大,这又如何不是一种真的赐福呢?”
小青听闻此言不仅开始浑身微微颤抖起来。邪道,这绝对是赤裸裸的邪道。这和尚言语之间,对佛祖和菩萨毫无敬畏之心,而是妄图以众生的信仰来塑造一个“不存在”的佛果,这种做法,简直就是空手套白狼的佛门版。
【不,不对,这不是邪教,也不是大乘佛教,而是小乘佛教。】苏燃的思绪电转,他想到了前世曾经看到过的典籍。小乘佛教与大乘佛教同时传入中土。和大乘佛教追求的普济众生不同,小乘佛教追求的是自我修行与自我超越,以达到自我解脱为目标。
这是因为小乘佛教认为宇宙之中只有一尊释迦摩尼佛,个人靠修行是达不到“佛”的果位的,所以更注重佛陀的教法,而不是佛陀本人。在小乘佛教当中,佛陀更多的只是“觉悟者”,而不是神,所以僧侣也要同样要依靠苦修来达到觉悟的境界。
这安住住持表现出来的称佛陀为“觉者”等种种表现,正符合了小乘佛教的教义,之所以看上去跟他的身份格格不入,是因为红螺寺应该是一间修行大乘佛法的寺庙,而他这位住持却是小乘佛教的修行者,这一点确实非常奇怪。
苏燃有一种感觉,红螺寺里的内幕正在一种徐徐展开的形式铺陈在他们的面前。等到真相全部暴露的那一刻,这个真相一定会让他们感到大吃一惊。
“大师,”许久不说话的角康突然出声道,“我观你高鼻深目,骨节粗大,线条硬朗,不知大师出家之前可是藏族人士?”
安住住持微微一笑,神色淡然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确实是藏人,出家以前的俗名正是晋美彭措。”
「轰隆隆」,这句话仿佛化作一道惊雷一般回响在在座众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