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脚步在村口高台前停下。她没有继续前行,也没有转身回望,只是站定,目光投向远处山脊线上翻涌的云层。风从谷口灌入,吹动她的衣角,却未撼动她半分。
打谷场边几个正在修补渔网的村民察觉到她的静止。一人抬起头,看了片刻,放下手中麻线,朝身边人低语一句。那人也停了手,望向高台。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有人从粮仓转出,肩上还搭着空口袋;有妇人领着孩子走过,脚步渐缓;一名年轻守哨刚换岗下来,握矛的手不自觉收紧。
人群无声聚拢,站在台下坡地,没人发问,也没人喧哗。他们只是看着她——那个曾在医所彻夜守伤员、在铁匠铺清点断矛、在鹰喙崖边亲自测试滚木的人。
许久,艾琳缓缓转身。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落在每个人耳中:“你们看见天边那片黑云了吗?它压得山都弯了腰。可我们,不能弯。”
台下一片寂静。一个老农拄着锄柄,指节泛白。
“庆功宴那天,我们喝酒,笑出眼泪。”她说,“可第二天我就让你们加训,夜里巡逻照旧。你们有人骂我冷心肠。但你们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脸。
“粮仓失窃,六十个面包不见。不是饿急了就能拿的。那是公粮,是我们所有人活命的底。后来查出来是谁,我罚了他,也让你们盯着他。不是为羞辱,是为记住——规矩破一次,人心就松一寸。”
人群中有人微微点头。偷面包的青年站在后排,低头攥着袖口,没敢抬头。
“购粮队走南线,遇袭,流血,带回粮食和驴背上发烫的伤口。”艾琳继续说,“你们送饭到医所,十天不停。不是施舍,是还债。他们替我们去冒死,我们就该替他们守夜。”
风掠过场边枯草,发出沙沙声。
“敌人以为我们会怕。”她声音渐沉,“以为一场胜仗后,我们只想安生。以为伤病一来,士气就垮。但他们不知道,这村子已经变了。”
她抬手指向远方山脊:“他们要来,就让他们来。我们不再是谁的农奴,不是任人宰割的牲口。我们是守山人,是护家者,是我们自己命运的刀锋!”
话音落,她抽出腰间短剑,横举胸前。
刹那间,风穿谷响,仿佛天地回应。
彼得站在台下左侧,右手已按上剑柄。他没说话,只将剑缓缓拔出半尺,刃面朝上,举至齐眉。动作干脆,毫无迟疑。
一名老兵紧跟着抽刀出鞘,金属摩擦声刺破空气。接着是猎户乙,他摘下背上的猎弓,单膝跪地,弓弦拉满又松开,发出嗡鸣。铁匠丁举起新铸的长矛,矛尖反光划过人群。越来越多的人举起手中兵器——锄头、柴刀、渔叉、短斧,甚至有人捧起装满石子的布袋高高扬起。
没有人呐喊,但每一双眼睛都亮着。
艾琳的目光落在最前排的一名少年脸上。他曾因值夜困倦被当众训斥,如今却挺直脊背,双手紧握一根削尖的木桩。她又看向角落里的中年妇人,就是那个最初犹豫要不要送饭的女人。此刻她怀里抱着一捆绷带,像是随时准备冲进战场。
“我们流过的血,不是为了等死。”艾琳的声音再次响起,“是为了让敌人知道——这山村,有魂。”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猛然挥剑向前一指。
“为了家园!”彼得第一个吼出声。
“为了家园!”众人齐声回应。
呼声震彻山谷,连林鸟惊飞。远处山坡碎石滚落,簌簌作响。
艾琳缓缓收剑,插回腰间。她没有走下高台,也没有再开口。她只是站着,像一根钉入大地的桩,影子被乌云遮蔽的天光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打谷场中央。
村民陆续散去,步伐却不似往日松散。有人径直走向兵器架重新检查矛头是否牢固;有两人蹲在陷阱区,用脚踩了踩新埋的尖桩;一名妇女把篮子里的干粮分成两份,一份拎回家,另一份送往医所。
彼得走到台侧,与她并肩而立。他望着远方,低声问:“他们会从主道来吗?”
“不知道。”她说。
“那我们怎么布防?”
“等他们来了就知道。”
彼得不再问。他站在那里,手始终按在剑柄上。
打谷场上,最后一缕炊烟笔直升起,在低垂的云层下显得格外清晰。一只乌鸦掠过树梢,落在废弃磨盘上,歪头盯着人群移动的方向。
艾琳眯起眼,盯着山脊线一处凸岩。那里曾有两名轻甲骑兵出现过,如今空无一人。但她知道,他们看过这里,也带回了消息——这个村子没逃,没降,反而在修防线、练弓手、清粮仓、护伤员。
恐惧会先于军队抵达。而他们,已不再怕恐惧。
风忽然大了起来,卷起地上的枯叶和碎草,在空中打着旋。艾琳抬手扶住额前乱发,目光未曾偏移。
台下,一名少年正帮伤员家属扛起一袋新粮。那伤员靠在门框上,手里握着一根拐杖,另一只手悄悄比了个握剑的手势。
铁匠铺里炉火未熄,火星偶尔迸出,在风中一闪即灭。
艾琳终于动了。她抬起右脚,向前迈了一步,踏上高台最高处。靴底踩在粗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站得更高了些,看得更远了些。
乌云仍在聚集,山色愈发幽深。雨尚未落,雷未炸,但整个山谷已如绷紧的弓弦。
她伸手摸了摸腰间的短剑柄,指尖触到一道旧刻痕——那是第一次击退敌军时留下的。那时她还在咳血,却坚持亲手斩断敌旗。
如今她站在这里,不再是挣扎求存的幸存者,而是带领一群人直面风暴的领路人。
风更大了。
她迎风而立,衣袍鼓荡。
远处山脊,一道模糊的人影闪过凸岩边缘,又迅速隐没。
艾琳没有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