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翅声撞在窗上,艾琳的手已经按到了窗框。她没回头,只说:“别动。”
彼得停在门边,手搭上刀柄。灰羽信鸽歪斜着跌进窗台,翅膀抽搐了一下,再不动弹。艾琳伸手将它轻轻托起,指尖触到温热的胸羽,又迅速滑向腿间——蜡封小管还在,未破损。
她解开细绳,取出卷纸,展开。六个字:**联军将至,速逃**。
纸面平整,边缘裁切利落,不似村中粗麻纸经石碾捣碎、日晒成片的模样。她抬手迎光,纸背透出极淡水痕,隐约叠着半朵花形印记。她用指甲轻刮一角,指腹传来细腻纹路,像曾浸过药水。
“这纸不是本地能有的。”她说。
彼得走近两步,目光落在她掌心:“谁送的?”
“不知道。”她将信纸翻转,“但送信人知道怎么避哨岗。信鸽从北岭飞来,那一带有三道巡线,还有猎犬队日夜轮守。它能穿过去,要么是熟路,要么……有人放行。”
彼得盯着那六个字:“也可能是陷阱。罗森想让我们自乱阵脚,耗粮耗兵,等我们拉响警铃,他好趁虚而入。”
艾琳没答。她从桌角铁盒里取出一小瓶无色液体,滴了一滴在信纸边缘。水印缓缓浮现,鸢尾花瓣轮廓清晰,茎脉微曲,与她曾在大城商会账册上见过的一模一样。
“这是大城西府专用笺。”她说,“只有贵族家文书、密令才用这种纸。民间仿不出来,也没人敢仿。”
“可为什么匿名?”彼得问,“若真有内线冒死传信,至少该留个记号,让我们能辨真假。”
“正因为不敢留名。”艾琳收起信纸,塞进贴身皮袋,“越是危险临近,越没人敢署名。一个名字漏出去,就是全家性命。”
她走到墙边,掀开木板暗格,取出一块布包。打开后是一张折叠地图,边缘磨损,折痕深如刀刻。她摊开,手指划过东侧三十里外的古道岔口。
“那里是唯一能避开主关卡的小路。”她说,“如果真有联军调动,斥候一定会先探这条路。”
彼得皱眉:“你现在就要派人去?”
“今晚。”她合上地图,“子时,你、山地猎人乙、铁匠丁,来这儿议事。对外只说巡查粮仓防火,不准提信的事。”
“万一这是调虎离山?”
“那就让他们调。”她转身看着他,“我们刚抓了偷粮的,村里已有裂痕。这时候要是再乱传消息,人心一散,不用敌人打进来,自己就垮了。”
彼得沉默片刻:“那你打算怎么办?加强训练?增岗?”
“都做。”她说,“从明早开始,新兵加练两轮投石组列阵,老兵轮换夜巡路线。火油桶推到沟口待命,但不点燃。等斥候回来,再定下一步。”
“可要是斥候被截呢?”
“那就说明,敌人确实在路上。”她语气平静,“只要他能跑出十里,哪怕只带回半句话,也比我们瞎猜强。”
彼得点头,转身去检查武器架。弓弦一根根拨过,听声辨紧松。艾琳站在窗前,把玩那只空了的小管。蜡封完整,接口处无撬痕,说明信鸽未被中途截获重封。她用刀尖挑开底部,倒出一点细沙——来自北岭河滩,颗粒粗粝,带铁锈色。
这不是伪造者随手能弄到的东西。
天色渐亮,村中动静未起。打谷场空荡,几只鸡在灰土里刨食。高岗哨塔上的民兵换了班,新来的人正往火堆里添柴。火光一闪,映出他脸上绷带的痕迹——那是上一场战留下的。
艾琳盯着那团火,忽然开口:“你记得上次南谷来的那个青年吗?就是偷面包的那个。”
“记得。”彼得头也不抬,“现在每天背石头,一声不吭。”
“让他继续干。”她说,“但今晚起,给他安排夜巡,就在西岭坡下那条道。”
“你不信他?”
“我不是不信他。”她收回目光,“我是不信‘没人看见’这句话。六十个面包搬出去,不可能没人知道。他背后一定有人默许,甚至帮忙遮掩。”
“你是说,还有人没浮上来?”
“迟早会动。”她说,“风一起,草就藏不住蛇。”
两人再无言语。晨光爬上屋梁,照在桌上摊开的作战图上。艾琳用炭笔在古道位置画了个圈,又在线外标了三个点——分别是水源、伏击带、退路岔口。
她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说:“等他们来了,我要让他们看这张图。”
“你觉得他们会听?”
“不一定。”她说,“但必须让他们知道,我不是靠运气赢了前几仗。每一步,都有理由。”
日头升高,村民陆续出门。有人扫院,有人挑水,偶尔抬头望一眼高岗上的火堆。一切如常。
艾琳把信纸重新取出,放在烛火上方烘干。火苗跳了一下,纸边微卷,但水印依旧清晰。她将它夹进一本旧账册里,推入暗格。
然后她坐回桌边,拿起磨石,开始打磨短刀。刀刃已钝,需重新开锋。她一下一下推着,声音低沉稳定。
彼得站在门口,忽然说:“如果真是联军来了,我们守得住吗?”
她停下动作,刀尖悬在半空。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知道,如果我们现在就逃,村子就真的没了。土地、粮食、孩子长大后能站直的地方——全都没了。”
她继续磨刀。
“所以我不逃。”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屋,尘粒在光柱中浮动。艾琳起身,取下墙上长矛,试了试重量。矛杆结实,尖头无损。她把它靠回原位,顺手调整了警铃绳的角度——如今绳索绷得更紧,稍有牵动便会扯响铜铃。
傍晚时分,铁匠丁先到。他进门不说话,只点头。随后山地猎人乙从后窗翻入,靴底沾着湿泥。彼得关好门,插上横闩。
艾琳拿出信纸,铺在桌上。
“你们看这个。”
三人围拢。她指着水印:“认识吗?”
铁匠丁眯眼看了许久:“像西府的鸢尾笺。”
“对。”她说,“送信人用了这种纸,说明他来自大城内部,而且地位不低。但他不敢署名,只能用一只信鸽冒险传话。”
山地猎人乙问:“你怎么确定不是假的?”
“纸是真的,鸽子也是真的。”她说,“灰羽种只配给大城信驿,民间养不了。它能飞到这里,说明起点至少在百里外。造假的人不会冒这么大风险,只为六个字。”
铁匠丁皱眉:“可就算真有联军,我们现在出击也太早。”
“我们不出击。”艾琳说,“我只派一个人去查。黎明出发,走东三十里古道。如果路上有大队人马痕迹,他立刻折返。如果没有,他也得带回沿途水源、脚印、篝火残迹。”
“谁去?”
“老汤姆的儿子。”她说,“他在山里跑过三年猎狗队,识踪能力强,嘴也严。”
山地猎人乙点头:“他合适。”
艾琳看向三人:“这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一旦传开,村里会慌。有些人会想走,有些人会趁乱抢粮。我们必须稳住。”
铁匠丁低声问:“如果斥候回不来呢?”
“那就说明事态比我们想的严重。”她说,“到时候,我会重新召集所有人,当面讲清楚局势。”
屋内静了几息。
最后,山地猎人乙说:“我负责盯西岭夜巡,顺便留意有没有异常脚印。”
“好。”艾琳说,“铁匠丁,你清点剩余火油,准备再制十桶备用。彼得,你今晚亲自带队巡岗,路线随机。”
命令下达完毕,四人依次离开。艾琳最后一个熄灭油灯,锁好门窗。
夜风从窗缝钻入,吹动桌上炭笔画的地图。她站在窗前,手里握着那支空了的小管。远处高岗上,第二堆篝火刚刚点燃,火光摇曳,映出值岗民兵的身影。
她没有动。
黎明前最黑的时刻,老汤姆的儿子会带着干粮和水囊,悄悄翻过北坡,踏上通往古道的小径。
而现在,她只需等待。
屋外,一只乌鸦掠过屋顶,翅膀拍打声短暂划破寂静。艾琳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落在远方山脊的轮廓上。
她的右手缓缓收紧,指节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