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亮,打谷场边的老榆树下还留着昨夜磨石的碎屑。艾琳坐在原地,手中那颗石子已被掌心焐热,指节因久握而泛白。她起身时,肩甲与肋骨相接处传来一阵沉闷的拉扯感,像是旧伤在提醒她还未停歇。她没去揉,只是将石子塞进布袋,系紧腰侧。
彼得从村口快步走来,脚步比平时重。他站在三步外停下,声音压得低:“山道有人下来,旗没举,马慢行,但衣料是绸的。”
艾琳点头,转身朝议事屋走。路上遇见两个新兵正扛着木矛往岗哨去,她只扫了一眼,两人立刻挺直了背。议事屋门开着,墙上炭笔画的敌营方位图还在,油灯烧了一半,火苗歪向一侧。
她进门后直接站到图前,手指划过灰岩堡的位置。“他们不敢打了。”她说,声音不高,却让屋里原本低声交谈的几人立刻闭嘴。“派使者来,不是求和,是试我们会不会怕。”
彼得跟进来,手搭在刀柄上。“要是他们真退了呢?”
“不会。”艾琳转头看他,“烧房子的人,从不收手,只等你低头。”
话音刚落,村口方向传来马蹄声,不急,也不散。片刻后,阿壮掀开帘子进来,脸色冷硬:“来了三个,中间那个穿金线袍子,说是小贵族的使臣。”
艾琳整了整肩甲,走出门。
使臣在议事屋外下马,靴底踩在黄土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他身后两名随从各持一杆短杖,杖头镶铜,象征传令身份。他本人未佩武器,脸上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
“我是灰岩堡执事官赫尔,奉主上之命,前来议和。”他开口,声音洪亮,显然是说给周围逐渐聚拢的村民听的。
艾琳站在屋檐下,没迎上去,也没请他进屋。
赫尔顿了顿,继续道:“只要你们交出为首之人艾琳·布莱克,释放所有俘虏,归还所夺物资,我主可允你们全村免于征伐,保留田产房舍,不受牵连。”
风掠过场边的草堆,吹起几片干叶。没人说话。
艾琳缓步向前,步伐平稳。她在距使者五步处停下,右手轻轻按在腰间的布袋上。
“我的头在这。”她说,嘴角微扬,“你要,现在就可以拿。”
赫尔脸色一变,眉头皱起:“你可知拒和的后果?大军即至,村毁人亡,尸骨无存。”
“我知道。”艾琳声音依旧平稳,“我也知道,你们上次烧南谷时,把病弱老人关在粮仓里点火;我知道你们抓走十里村的孩子,逼他们挖矿直到咳血而死;我知道你们所谓的‘和平’,就是让我们跪着活,站着死。”
她往前再迈一步,目光直视对方:“你说免于征伐?可你们去年春天也这么说,然后杀了西岭村送来谈判的使者,把他头挂在旗杆上三天。你还记得吗?”
赫尔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我不怕死。”艾琳声音提高了一些,足够让围在四周的村民听见,“但我更怕你们明天再来烧房子,后天抓走孩子,大后天说我们天生就该跪着。我已经退过一次——那年我十六岁,看着我家屋顶塌下去,没敢冲进去救我娘。从那以后,我再没退过。”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握紧了长矛,有人低头摸了摸怀里的石弹。
赫尔终于开口,语气已带怒意:“你这是要挑起全面战争?为一个人的执念,让所有人陪葬?”
“不是陪葬。”艾琳打断他,“是选择。他们可以选择走,现在就可以走。也可以选择留下,和我一起守住这个村子,守住他们的家。”
她环视四周。越来越多的村民围了过来,男女老少,手里拿着能用的家伙——铁叉、柴刀、投石索。没人退后。
赫尔眼神闪烁,试图再说什么:“这只是避免无谓流血……”
“你们的血从来不叫血,是不是?”艾琳冷笑,“你们杀我们的时候,管过什么叫无谓?现在倒来说和平?”
她抬手,示意彼得。
“送客。”她说。
彼得上前一步,手按刀柄,目光如铁。阿壮和其他几名民兵从两侧逼近,形成夹道之势。村民没有动手,也没有让路,只是静静站着,目光死死盯住使者一行。
赫尔僵在原地,额头渗出汗珠。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终没出声。他转身翻身上马,动作略显慌乱。两名随从急忙跟上。
马蹄重新踏上山道时,速度明显加快。就在他们即将拐出视线的一刻,阿壮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唾沫落在尘土中,溅起一小团灰。
没人鼓掌,没人欢呼。但那些握着武器的手,再没有一丝颤抖。
艾琳没回议事屋。她走向村口的了望台,木质阶梯被踩得吱呀作响。彼得随后跟上,站在她身侧。
“真不考虑退一步?”他问。
“退一步,他们就会再进一步。”艾琳望着远处敌营方向,那里升起一缕炊烟,懒散地飘向天空。“今天我们交出我,明天就要交出你,后天就是所有站着的人。他们要的不是和平,是顺从。”
她转过身,面对村庄。“告诉所有人,今晚加岗一班,火堆不熄。他们想谈,我们就用行动回答。”
彼得点头,转身去传令。
艾琳留在台上,手扶栏杆,目光锁定敌营所在。她的布袋里,那颗磨光的石子始终贴着腰侧。风吹动她的发丝,扫过眼角。
村中陆续亮起灯火,有人开始搬运火油桶,有人检查投石索的绳结。新兵们自发集结在打谷场,默默练习投石动作,一遍,又一遍。
艾琳看着这一切,没动。
天色渐暗,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山脊后。敌营的炊烟早已散尽,但营地边缘开始出现火把移动的光点,像是在调整布防。
她从布袋里取出一颗新磨的石子,放在掌心掂了掂。表面光滑,棱角分明,重量恰好。
她将石子放回袋中,系紧绳扣。
这时,彼得快步返回,声音低沉:“西岭来人,说他们在北坡发现新的脚印,不是我们的。”
艾琳点头,目光仍没离开敌营方向。
“通知石牙组,今夜轮值提前一个时辰。”她说,“另外,把火油桶推到沟口,但不要点燃引信。”
彼得应声而去。
艾琳抬起右手,缓缓抽出腰间短刀。刀身映着村中的火光,闪过一道冷芒。她用拇指试了试刃口,收回鞘中。
她的左手再次按上肋骨处,那里的旧伤隐隐发烫。但她站得笔直,像一根插进大地的桩。
远处山道漆黑一片,风卷着沙粒掠过地面。
她的右脚微微前移,重心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