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条悬在羊皮纸西南角的瞬间,门被撞开了。
大牛冲进来,火把在他手中晃得厉害,映得脸上泥汗混流。他喘着粗气,声音压得低却发颤:“粮仓……有人进去过!麻袋全翻了,草垫子也拖出来了,可粮食没少。”
艾琳的手停在半空,炭尖未落。她抬眼盯着大牛,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衣襟、裤脚、肩头尘土,确认他未曾靠近粮仓外围警戒线。随后她放下炭条,抓起挂在墙边的皮囊和短刀,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
夜风扑面,村道湿滑。议事屋到北粮仓不过百步,但她走得极稳,每一步都避开积水坑洼。大牛紧跟其后,呼吸渐平,却仍不敢开口。
粮仓门口,两名守卫垂手立着,脸色发白。一人手里握着木叉,指节泛白。艾琳没问话,径直弯腰查看门槛内侧地面。泥土上有几道浅痕,鞋底纹路细密,不是村民常穿的草编底靴。她蹲下身,用指尖蹭了蹭其中一道印子——浮土松散,无拖拽重物的深沟,脚印分布集中在东角三排粮袋前,呈来回踱步状,未向出口延伸。
她站起身,扫视四周。粮袋堆叠整齐,仅有表层七八袋被扒开,露出陈麦与豆粒。草垫翻倒两块,但无撕扯痕迹。角落里一只空麻袋口微敞,里面塞着半截枯枝。
“不是劫粮。”她说,“是来看我们还有多少存粮。”
大牛愣住:“可谁会干这种事?难道……有内鬼?”
“内鬼不会只看不拿。”艾琳走向西墙通风口,蹲下查看外沿泥地。那里有一枚模糊脚印,前掌着力,后跟轻点,显然是单人潜入后迅速撤离的步态。“一个人,轻装,动作快,目的明确——摸清我们的储备底线。”
她站直身子,望向远处山林黑影。敌军尚未发动,却已派人刺探粮情,说明他们也在等时机,更在意村庄虚实。若让对方带回“粮尽民疲”的情报,下一波进攻必选最弱之时。
“阿壮!”她扬声喊。
青年民兵从暗处跑来,披着湿斗篷,眉头紧锁:“又出事了?咱们刚换完岗。”
“召集男子组,立刻到粮仓后巷集合。带空麻袋、草垛、木架,不要点火把,用萤石灯。”
阿壮皱眉:“这半夜三更的,折腾这些干什么?敌人还没影呢,咱们自己先累趴下。”
“你以为他们不来?”艾琳盯着他,“他们已经在看了。明天他们若见粮仓空荡,就知道我们撑不住了。可如果他们看见满仓如初,就会犹豫三天——而这三天,就是我们活命的机会。”
阿壮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争辩,转身去传令。
艾琳转向大牛:“你带两个人,沿密道进后山溶洞,通知张婶接应。今晚必须把东区四成粮食转移进去,走窄道,分六趟,每次不超过三人同行。路上不准说话,不准留下脚印。”
“那要是碰上野兽……”
“带上火绒和哨子,遇险吹两短一长。其他人原地隐蔽,不得回援。”她顿了顿,“这是命令。”
大牛点头,匆匆离去。
不到半个时辰,男子组陆续抵达。十一名青壮站在后巷阴影里,肩扛麻袋,手推木车。阿壮站在最前,脸色依旧不服,但已不再开口。
艾琳下令:“把空袋装满沙土,堆到西侧三层架上。草垛拆开,夹在粮袋之间,做出压痕。最外层铺新麻布,洒些碎谷引鸟雀啄食——天亮后要让人远远看着,像是刚补过货。”
有人小声嘀咕:“费这么大劲,真能骗过探子?”
“能。”艾琳答,“人看东西,先信眼睛。只要表面齐整,就不会冒险近查。他们会以为我们还有余粮,进攻时间就得重估。”
众人开始搬运。沙袋沉重,脚步放得很轻。阿壮搬着第三袋时,终于忍不住问:“万一他们派人再来看呢?”
“会来的。”艾琳站在门口监视,“所以我们要留‘人迹’。安排两人轮守,每隔一个时辰敲一次仓壁,发出整理货物的声音。夜里点一盏油灯从窗缝透出去,像有人值夜。”
她取出一张旧布单,交给阿壮:“明早你带两个人,在门口扫出进出脚印,方向要乱,数量要多。再搬两袋新粮摆在门口晒霉,袋子破一条缝,漏点麦粒在地上。”
阿壮接过布单,低头看了看,忽然抬头:“你早料到他们会来探?”
“马蹄印增多,战备升级,却不攻村——他们在等情报。”她看向远处山脊,“谁先掌握对方弱点,谁就掌握先机。”
阿壮沉默片刻,低声说:“我这就去安排。”
夜更深了。溶洞方向传来三次短促哨音——第一趟转运完成。艾琳站在村口高台,望着北坡密道出口的草帘轻轻晃动了一下,随即归于平静。
她转身走向议事屋,途中经过南墙哨点。值守的老猎户正靠墙打盹,听见脚步睁眼,见是她,连忙挺直身子。
“没异常。”他说,“西坡方向安静,林子里连鸟都没叫。”
“保持警觉。”她递过一只皮水囊,“轮流喝水,别睡太久。”
回到议事屋,她重新摊开羊皮图,用炭条在北粮仓位置画了个圈,写下“巳时三刻异动,单人足迹,非劫掠”。接着在后山溶洞标出“隐储点A”,注明“今夜转运四成,明日续运”。
她刚放下笔,门外传来急促脚步。
阿壮进来,手里捏着一块脏布:“我们在粮仓后墙根发现了这个。缠在荆棘上,像是爬墙时刮落的。”
艾琳接过布片展开。深灰色,质地粗糙,边缘有手工缝线痕迹。她凑近油灯细看,在布角发现一道极淡的红痕——不是血,是某种矿物染料的褪色印记。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底层取出一片薄皮——那是从前俘虏身上搜出的残袖。对比之下,纹理一致,染色工艺相同。
“是同一批人。”她低声说。
阿壮瞪大眼:“他们……已经进过村子?”
“不止一次。”艾琳将布片收好,“这次来的是探子,下次来的,就是先锋。”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拉开木栓。冷风灌入,吹得灯焰剧烈摇晃。她望着漆黑山野,没有回头。
“传令下去,所有妇女明日辰时前完成最后一次采药,男子组午时演练撤退路线。暗哨每两个时辰换岗,任何人离开岗位超过一刻钟,按动摇军心处置。”
阿壮应声要走,又被她叫住。
“告诉王石头,让他把高地石堆重新编号,今晚加设三处假掩体。赵二河那边,准备双倍火油引信,藏在南屋夹墙。”
“可你说不动声色……”
“迷惑敌人,不等于束手待毙。”她盯着地图上西坡隘口,“他们想看我们虚弱,我们就给他们看一座满仓坚垒的村子。但他们若敢踏进一步——”
她拿起炭条,在主道入口重重划下一道横线。
“那就别怪我们不留退路。”
阿壮走后,她独自站在灯下,手指摩挲着那块灰布。远处山林静得反常,连夜虫都不鸣。她知道,那只未归的暗哨,可能已经倒在某棵枯树之下。
但她不能现在去找。
她必须让敌人相信,村庄一切如常。
她吹灭油灯,走出门,站在村口高台上。夜风卷起她的衣角,手中火把静静燃烧。
该来的总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