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手指还停在鼓台支柱的刻痕上,指尖传来木刺的粗粝。她没收回手,目光越过村口大道,望向远处山道拐弯处扬起的一线尘土。那烟尘起初只是地平线上微微浮动的灰带,接着轮廓渐清,十双皮靴踏过碎石路的节奏传了过来。
王石头正带着巡逻队从北坡下来,走到半途忽然停下。他眯眼望了一眼远处,转身朝广场方向打了个手势——右手平伸,掌心向下压了两下。赵二河在火油棚外听见动静,立刻挥手召集妇女组进屋。李三抱着记录册从公告栏后站起,快步走向主道口。
艾琳终于收回手,转身走向村口主道中央。她走得不急,但每一步都落在石板接缝上,脚步声清晰可闻。身后的村民陆续聚拢,有人扛着木矛,有人提着铁叉,更多人空着手,却站得笔直。
包税官一行在村口停下。他站在一头瘦马旁,未下鞍,只将缰绳随手抛给身后民兵。深褐长袍扫过泥地,铜牌悬在腰侧,映着日光泛出冷色。他从袖中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时动作缓慢,仿佛在等待人群彻底安静。
“榆河镇辖下山村。”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奉领主令,清查隐田,整顿赋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本年度应缴粮税,按实亩计,每户三成。”
人群中有人低语。一名老农往前半步,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包税官继续念:“另征劳役丁口两名,轮值三月。若拒不出丁,则以双倍粮税代偿。”他又翻过一页,“另有杂税三项:山林占用费、水源通行费、道路维护捐。合计银币七枚,或等值实物折抵。”
“我们没签过约!”一个年轻妇人喊出声,“哪来的水源费?”
包税官没看她,只将羊皮纸往空中轻抖一下:“规章自上而下,无需签字。拒缴者,按抗税论处,财产查封,人押送镇监。”
十名民兵同时向前半步,短矛斜指地面,皮甲摩擦发出沉闷声响。他们站成弧形,将包税官护在中央,矛尖对着村民方向。
艾琳仍站在原地,双手垂在身侧。她看着包税官翻动纸页的动作,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断口整齐,像是早年被刀削去的。他的指甲修剪得极短,指节粗大,握着羊皮纸的力道让纸面微微发皱。
她没说话。
王石头带着五名青壮从北坡绕来,悄然立于她左侧。赵二河领着七八名妇人从火油棚走出,站到右侧。李三抱着记录册,默默走到她身后半步的位置。更多村民从屋舍间涌出,沿着主道两侧站定,没人喧哗,也没人退后。
包税官终于合上文书,抬眼看向艾琳。“你是此地说话的人?”他问。
艾琳依旧没回应。她只是抬起眼,直视对方。她的手掌再次轻轻碰了下鼓台边沿那道新刻的痕迹——斧刃留下的缺口斜向上,像一道未完成的箭头。
包税官嘴角微动,似笑非笑。“你们修了了望台,埋了绊索,夜里设双岗。”他慢条斯理地说,“这些事,本不该出现在一个穷山村。”
“我们防的是山匪。”艾琳第一次开口,声音平稳。
“现在防的是税令。”包税官将文书卷起,塞回袖中,“三日内,登记人口田亩,缴清首期税款。逾期不办,锁人封屋。”
“我们去年收成不足半仓。”一名老人颤声说,“三成粮交出去,孩子要饿死。”
“那是你们的事。”包税官转身,拍了拍马背,“我把话带到。三天后,带账册来收税。”他翻身上马,马蹄在石板上敲出两声脆响。
就在此时,艾琳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不大,却踩在所有人呼吸的间隙里。她仍没说话,只是站到了主道正中央,正对包税官坐骑的鼻尖前。她的影子投在石地上,与马影交错。
包税官低头看她,眼神变了。他原本的倨傲像被什么挡了一下,滞了一瞬。
“你要拦我?”他问。
艾琳没回答。她只是抬起右手,缓缓摊开掌心——布条松了,伤口又裂开,血顺着指缝渗出,滴在石板上,砸出一个小红点。
她没擦。
身后的村民没有动,也没有出声。但他们站得更近了,肩并着肩,形成一道人墙。王石头的手按在腰间短棍上,赵二河悄悄将一根加固绳索缠上手腕,李三翻开记录册,写下一行字,随即合上。
包税官盯着那滴血看了两秒,忽然笑了。他扯动缰绳,马匹侧移半步,绕开艾琳的身影。“记下这个名字。”他对身旁民兵说,“带头抗税的,先抓。”
民兵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块炭片,在木牌上划了几道。
艾琳仍站在原地,掌心朝天。血继续往下滴,第二滴落在第一滴旁边,稍稍偏移,像一颗偏离轨道的星。
包税官策马前行,十名民兵依次跟上。他们的皮靴踩过石板,步伐整齐,声音由近及远。直到最后一人走出村口,尘土重新落定。
没有人追上去。
也没有人散开。
艾琳缓缓合拢手掌,血从指缝溢出,顺着手腕流下。她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望向村口外那条延伸进山的道路。
她的脚边,那两滴血正慢慢晕开,在石缝间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