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手从木桩顶端移开,指尖残留着粗糙的刻痕。那根新桩立在训练场边缘,笔直,未晃动。陈阿六正蹲在另一侧,用凿子清理旧卡槽,动作缓慢但专注。李三拄着拐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记录板,嘴唇微动,似乎在核对编号。风掠过空地,卷起几缕断绳,又轻轻落下。
村口方向传来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
一辆灰篷商车缓缓驶入,两匹瘦马拉着,车身歪斜,一侧挡板用麻绳绑着。驾车的是个中年男人,脸上沾着尘土,袖口磨出毛边。他勒住马,在村口石墩旁停下,解开皮囊喝水,喉结上下滚动。
艾琳认得这人。他每月走一趟山道,卖些盐、火石和粗布,话不多,但从不虚报货品。她朝村口走去,脚步不快,却每一步都落在实处。
商人抬头看见她,点头致意,把皮囊递过去:“刚打的井水,凉。”
她没接,只问:“从哪条路来的?”
“北岭岔道,绕了十里。”他抹了把嘴,“原先那条谷道被封了,说是镇上派人查田册,不让外人进。”
艾琳站定。“哪个镇?”
“榆河镇。”商人从车底抽出一袋豆干,掰了一块塞进嘴里,“我歇脚时听茶铺老板说的。那边的小贵族最近换了管家,开始清点周边村落。两个村子已经交了粮税,还抽了三个壮丁去修堡墙。”
他咽下食物,声音低了些:“听说是按户头算的,鸡鸭牛羊都要记数,连柴垛都量尺寸。谁家藏了半斗米,当场罚三倍。”
艾琳盯着他。“他怎么知道哪些村有东西?”
“包税官先来探路。”商人吐出一小块硬皮,“穿便服,装成贩货的,转一圈就走。几天后兵就到了,带账本,照单收人收物。抗命的,锁回镇上关三天,出来时腿都软了。”
她没说话。
“我不是吓唬人。”他拍了拍车板,“你们这儿偏,可能还没列进去。但我昨夜路过东坡,看见有人在林子边立木桩,上面写了字,像是划界用的。”
艾琳转身望向训练场。陈阿六已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着这边。王石头从南坡巡线回来,正快步穿过空地。几个正在搬运横木的村民也停了下来,目光投向村口。
商人喝了最后一口水,把皮囊挂回车头。“我得赶在天黑前过峡口。你们要是信得过我这话,最好早做打算。这种事,等兵来了再说就晚了。”
他扬起鞭子,车轮重新转动。
艾琳没有叫住他。
车声渐远,尘土落回地面。王石头走到她身边,低声问:“他说的,是真的?”
“榆河镇确有个小贵族。”她说,“三年前收过一次荒税,后来闹了饥荒,不了了之。”
“现在又来?”王石头皱眉,“我们没名没册,连地图上都不标点,他们怎么找上门?”
“有人想扩地。”艾琳看着远处山脊,“一条道能通七个屯子,我们在这中间。若全归他管,一年收的粮够养两百兵。”
王石头喉咙动了动。“可我们刚……”
“我知道。”她打断他,“刚稳住人心,刚修好器械,刚让人愿意开口说话。但现在,问题不在村里了。”
她回头看向训练场。李三正扶着拐往这边走,脸色发白。一名农妇抱着孩子站在屋檐下,目光来回扫视。两个少年蹲在木桩旁,手指抠着地面,一句话不说。
人群开始聚拢。
一名老汉拄着锄头走出来:“真要收税?我们连种子都是自己留的,哪来的余粮?”
“不止是粮。”艾琳说,“他说连柴垛都要量。”
“那是冬天取暖的!”
“还有劳役。”她继续说,“三个壮丁,只是开始。下次可能就是十人轮值,常驻镇上。”
“我们不答应呢?”
“他们会带兵来。”她说,“不是海盗那样的乌合之众,是穿皮甲、拿制式刀的官差。他们不会强攻,会在村口站三天,一天比一天多来几个人,直到有人开门送水。”
没人说话。
一名年轻妇人抱着孩子,声音发抖:“要是开了门,是不是就得认账?”
“只要交了第一粒米,”艾琳说,“你就成了他的户。”
沉默蔓延开来。
李三终于走到近前,手撑着膝盖喘气。“不能让他们进来。”他说,“一旦登记造册,以后年年都逃不掉。就像钉子楔进木头,越拔裂越大。”
“可我们打不过官差。”有人喊,“海盗是抢完就走,官差是赖着不走!”
“我们也不是没防过。”另一人说,“去年隔壁村拒缴柴税,结果第二天巡检队就把他们村长吊在树上晒了一天。”
艾琳抬眼看向说话的人。那是赵青山的叔伯,去年曾偷偷给邻村送过药。
“所以怎么办?”王石头问,“躲?逃?还是等着他们画完界桩再动手?”
艾琳望着村口那条蜿蜒进山的小路。商车早已不见,只剩车辙印在泥土上,深深浅浅。
她开口:“我们不躲。”
众人抬头。
“也不逃。”她声音不高,却传到每个人耳中,“他们靠的是名册、是规矩、是‘合法’两个字压人。可我们不需要他们的规矩活着。我们守得住这片地,不是因为谁准许,而是因为我们一直在这里。”
她转向李三。“明日伤病申报日提前召开。所有人到场,不分男女老少。”
李三点头。
“王石头,你带两人重走北坡林线,找那根写字的木桩。带回原物,不要惊动周围。”
“要是被人看见?”
“就说你在寻野猪蹄印。”她说,“顺便看看有没有新脚印,来自外面。”
他又点头。
“今晚加双岗。”她最后说,“哨位不动,但换人频次加倍。任何人进出村庄,必须报事由、带见证。从现在起,闭村三日。”
人群没有立刻散去。
一名少年举起手:“要是……要是他们真来了,我们能打吗?”
艾琳看着他。那孩子不过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昨日修复器械时蹭上的油泥。
“这不是能不能打的问题。”她说,“是他们凭什么进来的问题。我们不是叛民,不是逃户,不是无主之地。我们种自己的地,守自己的屋,流自己的血。他们若要踩进来,就得先回答——是谁给了他们这个权力?”
她停顿片刻。
“而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知道,踏进一步,代价是什么。”
人群缓缓退开,脚步沉重。有人低头走路,有人频频回首。一名老妇拉着孙子的手,边走边低声叮嘱什么。李三扶着拐往记录房走,背影佝偻,却走得坚定。
艾琳仍站在原地。
风再次吹起,卷动她肩上的发丝,也吹动地上新立的木桩影子。那影子斜斜地划过训练场中央的横木残架,像一道尚未愈合的划痕。
她抬起手,轻轻抚过腰间的刀柄。刀鞘干燥,没有汗渍,也没有松动。
远处,陈阿六蹲在修理区,正将一根新桩插入底座。他用力往下压,肩膀绷紧,额角渗出汗珠。一下,两下,直到木桩稳稳立住,不再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