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站在高台边缘,手指从石缝中收回。那枚反向拧松的螺栓已不在原处,被她昨夜取走,交给了赵二河做印痕比对。阳光照在训练场中央的横木架残骸上,断裂的底座裸露在外,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走向李三住处时,脚步未停。门边空着,拐杖靠墙,人已不在。她在村道拐角找到他,正扶着树干翻看手中一张纸。
“名单。”李三递过去,“三天内接触过火铃和木桩替换区的,共十七人。其中单独值守或搬运的,七人。”
艾琳接过纸页,目光扫过名字。王石头已在不远处等候,见她出来,快步上前。
“我按你说的,盯了他们一早。”他说,“张老五绕开训练场去打水,刘四婆提早收工回家,还有陈阿六——昨夜归还工具箱后,没走巡逻路线,直接回了屋。”
艾琳点头,将名单折起塞入袖中。“带我去东头仓库。”
废弃农具库位于村东坡下,门锁锈迹斑斑。钥匙由五名村民轮管,当日持钥的是陈寡妇。听说要查旧物编号,她没多问,掏出钥匙打开门。
屋内堆满残破犁铧、断柄锄头。艾琳蹲在一排朽木前,逐根翻看。第三根木桩侧面刻着一道斜线与数字“七”,字体歪斜,是村里记农具的老法子。她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截断茬,纹理吻合,缺口严丝合缝。
“就是它。”她说。
王石头立刻道:“我去叫人。”
“不。”艾琳起身,“先查工具磨损。”
赵二河已在调试区候着,手中托着一把扳手。“三把同型号的都比对过了。”他说,“只有这把握柄有新鲜油渍,且指腹压痕集中在左侧——使用者习惯用右手发力,但掌心偏小,应该是年轻人。”
他又递上一张纸:“昨晚工具箱归还记录显示,陈阿六签了字,时间是戌时三刻。值班日志写着‘无异常’,可赵青山说看见他独自回来,手里拎着布包。”
艾琳沉默片刻,转身朝村西走去。
陈阿六正在自家院前劈柴,斧头起落迟缓,右腿微颤。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艾琳,动作一顿。
“进来说话。”艾琳说。
屋里昏暗,只有一线光从窗缝透入。艾琳关上门,将那截刻了编号的朽木放在桌上。
“你换的。”她说。
“我没有。”他声音发紧。
她又拿出扳手,放在木桩旁。“掌纹油渍对得上。你用的是自己的手劲,藏不住。”
陈阿六低头,嘴唇抖了一下。
“我不信那些规矩。”他忽然开口,“每天练到天黑,摔伤的人越来越多。我爹当年修堤坝累垮了腰,现在我又得拼死拼活?你说是为了活命,可我看不出差别——海盗不来,我们已经快撑不住了。”
艾琳盯着他。“所以你就毁掉大家重新立起来的东西?”
“我只是想让它停下来!”他猛地抬头,“我说过不想练,没人听。我说腿疼,你们让我咬牙挺住。那天晚上我走过训练场,看见横木架还在转,火铃还在响,就像个不停嘴的怪物……我就拿了朽木换上去,想着坏了就能歇几天。”
屋里静了下来。
艾琳缓缓坐下。“你知道昨夜南坡绊索也被人松过吗?”
他一怔。
“不是你做的?”她问。
“不是!我只动了这一处!”
她看着他的眼睛,良久,站起身。“所有人里,你是唯一动手的?”
“是。”
“没有帮手?没有商量?”
“没有。”
她走出门时,王石头迎上来。“怎么处理?”
“召集人。”她说,“就在训练场。”
日头偏西前,村民陆续聚拢。艾琳站在尚未拆除的半截高台上,手中拿着那根刻号的朽木桩。
“调查结束了。”她开口,“三天内,共发现三处被动的手脚:北坡陷坑底座、南坡绊索环、火铃触发杆。所有痕迹指向同一人——陈阿六。”
人群骚动起来。
有人喊:“该绑起来示众!”
也有人说:“他家本就困难,别再罚粮了。”
艾琳抬手,众人安静。
“他是唯一动手的人。”她说,“没有同谋,没有串通。他这么做,是因为觉得痛,觉得累,觉得没人听见。”
她顿了顿。“我们定下‘伤一人,全员停’的规矩,是为了让每个人都不被忽略。可我们做到了吗?”
没人回答。
“陈阿六说过他腿疼。”艾琳继续说,“他说过不想练。可我们的回应是什么?是责备他懒惰,是让他加倍补训。我们建了新流程,却忘了流程是为人服务的。”
她看向人群中的李三。“从明日开始,每五日设一次伤病申报日。任何人感到不适,可向记录组登记,由老匠人查验后决定是否调整任务。隐瞒伤情者照罚,但提出诉求者,不得讥讽,不得排斥。”
又转向王石头:“监督员职责增加一项——巡查时须询问各组状态,每日汇总上报。”
最后,她看向仍跪在台下的陈阿六。
“你破坏器械,必须修复。”她说,“每一根换过的桩,每一个松过的环,你都要亲手重装,并向所有使用者说明正确方法。这是责任,不是惩罚。”
陈阿六抬起头,眼眶通红。
“愿意做吗?”
“我愿意。”他声音颤抖。
“那就站起来。”
少年撑地起身,膝盖还在发抖。
艾琳从身后取出一根新制硬木桩,递给他。“明天一早,你带头演练更换流程。让所有人知道,规矩可以改,但不能毁。”
人群依旧沉默。
然后,李三拄拐上前,接过另一根木桩。“我来协助他。”
王石头跟着走上高台。“我也来。”
一个农夫低声说:“其实……我也觉得有些动作太急。”
另一个妇人接话:“我儿子昨天扭了脚,一直不敢说。”
艾琳望着他们,点了点头。
夕阳落在训练场边缘,风吹过倒塌的横木架,吹动地上散落的绳索。一名少年拾起一段断绳,默默走向新的支架区。
艾琳站在原地,手中还握着最后一根备用桩。远处,陈阿六正弯腰清理损毁部件,动作缓慢但坚定。
赵二河走来,低声问:“真的不加罚?”
艾琳看着那根朽木上的刻痕,说:“信任断了一次,还能接上。若连说话的路也堵死,下次倒下的就不只是架子了。”
她将木桩轻轻插进土中,直立不倒。
风停了片刻。
陈阿六抬起头,望向高台,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