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高台边缘,烧焦的木桩斜插在土里,一根断裂的绊索垂挂在石台角上,随风轻晃。艾琳仍站在昨夜的位置,裙摆撕裂处被风吹得微微翻动,右臂布条已干涸发黑,但她没有包扎。
她抬起手,掌心向下压了两下。
人群从废墟间走出,脚步踩在焦土与碎石上,缓缓聚拢到高台前。有人扶着伤腿,有人背着药箱,有孩子牵着母亲的衣角躲在人后。没有人说话,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我们活下来了。”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清晨的寂静,“不是因为神明保佑,也不是因为敌人退缩。是因为我们提前挖了坑,是因为火油罐没熄,是因为你们中每一个人都守住了自己的位置。”
她指向北坡那道被踩塌的沟槽:“他们撤退时还在观察。看哪里松动,哪里没人,哪里的火障最弱。这不是结束——是他们记下了我们的命门。”
李三被人搀扶着走到人群前,左臂吊在胸前,右手撑着一根断矛当拐杖。他抬头看着高台上的身影,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一名老农从后排挤出来,灰白胡子抖着:“你说这些,是要我们接着拼?死的已经死了,伤的躺了一地,田没人种,粮仓空着,你还想让我们日夜操练?”
没人接话,但几双眼睛亮了起来。
艾琳没反驳,只问:“昨夜闸门差半息被破,是谁顶住的?”
李三抬眼。
“是你。”她说,“你手指断了两根,还死死卡住机关杆。可你知道吗?你身后那根横梁,已经被海水泡软了三天。换个人,哪怕慢一步,门就开了。”
她转向众人:“赵二河点火迟了三秒,火障晚燃。敌人冲到了三十步内。是谁射出那一箭,把火绒包引燃的?”
老匠人的徒弟举手,脸上还带着烟熏的黑痕。
“很好。”艾琳点头,“可要是那天风向变了呢?要是火绒受潮了呢?我们还能靠一个人的反应救下整条防线吗?”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质疑者的脸:“我不是要建一座城堡,也不是要你们放下锄头拿起矛。我要的是——当下一次敌人来的时候,少一个‘差一点’。”
陈寡妇蹲在医棚外分拣草药,听到这里冷笑一声:“说得轻巧。死的人埋了,伤的人等着吃药吃饭。谁去挖坑?谁去巡夜?我家男人没了,孩子才六岁,我也得练弓吗?”
艾琳走下高台,一步步走向医棚。
她在陈寡妇身边蹲下,伸手拿起一把干草,开始分拣。
“我不指望你现在就拿起弓。”她说,“也不指望每个伤员明天就能站岗。但我不能假装看不见北坡的脚印,不能假装那些船不会再回来。”
她将一撮草药放进陶碗,动作平稳:“你可以恨我逼得太紧。但如果你的孩子将来倒在火堆边,而我没有做任何准备——那时你会恨谁?”
陈寡妇的手停住了。
艾琳抬头,望向远处海平线:“我们守住了这一次。不代表命运会永远仁慈。”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叶,转身朝高台走去。
王石头一直站在台侧,手按短斧,听见脚步声转过头:“你要再召集?”
“天亮了。”她说,“该谈清楚了。”
她重新踏上高台,右脚踩上那张烧焦的木凳,环视四周。
“有人问我凭什么做决定。”她开口,“我不是领主,不是贵族,更不是神谕者。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昨天还看着同伴咽气的女人。”
她指向阵亡者家属聚集的方向:“那边坐着的母亲,失去了儿子;那边的老者,送走了独子。如果你们觉得现在安全了,请告诉我——该怎么向他们解释?为什么我们要停下?为什么我们要相信敌人不会再回来?”
人群沉默。
老农又往前一步:“那你打算怎么办?让我们像奴隶一样日夜轮防?让女人孩子也上阵?你到底想把村子变成什么样子?”
艾琳摇头:“我想让它活着。不是靠侥幸,不是靠牺牲,而是靠准备。我要做的不是征召所有人,而是让愿意的人先动起来。愿意巡逻的,登记名字;愿意修陷阱的,报上力气够不够;想学旗语、记信号的,今晚来听我说一遍。”
她看向王石头:“你带过猎户队,知道怎么盯踪迹。你愿不愿意教几个人辨脚印?”
“我愿意。”王石头立刻答。
她又看向李三:“你守过闸门,知道机关的弱点。你能讲给后来的人听吗?”
李三拄着断矛,咬牙站直:“我能。”
赵二河靠在石墩旁,一直没动,手中打火石攥得发烫。他忽然开口:“火障点需要两人一组,一人点火,一人掩护。我可以带一个。”
艾琳看着他,点头。
这时,一个少年从人群后走出来:“我想学射箭。”
紧接着,一名妇女低声说:“我能缝皮袋,装火油用。”
又一人举手:“我会伐木,能运料。”
声音渐渐多了起来。
老农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艾琳没有阻拦。
她站在高台上,看着剩下的人——有伤者,有妇人,有老人,也有孩子。他们的眼神不再全是疲惫和恐惧,而是多了一丝决意。
“今天不训练。”她说,“今天只是说话。明天清晨,我在西坡旧道口等愿意来的人。不来的人,我不怪。来的,我们一起想办法,怎么让下次活得更容易一点。”
她走下高台,经过李三身边时停下。
“你的手还能握矛吗?”
李三低头看了看自己肿胀的手指,慢慢收紧拳头:“能。”
她点点头,继续前行。
赵二河仍坐在石墩旁,打火石贴在掌心,感受着金属的凉意。他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昨夜火油爆燃的声音。
陈寡妇将最后一包干草粉倒进药碗,轻轻叹了口气,把空纸包折好塞进袖口。
王石头走到高台边缘,检查那段松动的铁链。他弯腰拧紧螺扣,用力拉了两下,确认牢固。
艾琳站在主道中央,风吹起她的额发。
她没有再望向海面,而是低头看着脚边一根烧焦的箭杆。上面有一道刻痕,是昨夜某位阵亡者留下的记号——三道短划,一道长线,代表家人数量。
她蹲下身,用指尖抚过那道痕迹。
然后站起,对王石头说:“明日清晨,召集愿意听的人。”
王石头握紧斧柄,应了一声。
李三被人搀扶着离开,长矛依旧倚在门边。
赵二河靠在石墩上,闭目不动,打火石藏进怀中贴肉存放。
陈寡妇起身走进医棚,药箱底部已空。
一只乌鸦掠过北坡林线,翅尖擦过枯枝,飞向山外。
艾琳站在高台边缘,晨风掀起裙角,右手缓缓抬起,骨哨抵唇——
却未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