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推开谷仓门时,天刚透亮。木册贴着胸口,外皮被晨露沾得有些发软。她没回头,径直朝打谷场走去。路上遇见几个扛锄的村民,彼此点头,没人说话。到了场边,老村长正站在石碾旁,手里提着铜锣,见她来了,便举起木槌敲了三下。
声音清脆,传得远。田埂上的、井台边的、屋檐下补网的人陆续走来。有人抱着孩子,有人拄着拐杖,也有人远远站着不动,只往这边望。人群聚拢后,议论声浮了起来。
“女人讲种地?”
“她懂什么深耕浅播,莫不是拿咱们当试验?”
“祖宗传下来的犁法用了八十年,哪年少收过粮?”
艾琳没应声。她走到打谷场中央,从怀里取出羊皮纸,铺在一块平整的青石板上。炭笔点地,先画一道横线,再向下划出两道深浅不同的犁沟。
“深耕一尺,牛累,土散,地力三年就耗尽。”她指着深沟,“浅耕三寸,根扎得稳,土保得住水,牛省力气,人也少出汗。”
一个老农挤上前,胡子抖着:“我家那块坡地年年犁到膝盖深,照样出麦!你这是要改规矩?”
艾琳点头:“是。规矩得看地气、看雨水、看牲口力气。去年东头那片地翻得太狠,春旱时土都板结了,种子压在下面,发不出来。你家丢了多少苗?”
老农张了张嘴,没答上来。
她蹲下身,从布袋里拿出一把竹筛,细眼,带手柄。又取出一小撮谷种,倒在筛上。
“撒种不是扬手就行。扬高了,风一吹,全飘到沟外;扬低了,堆在一起,苗挤苗,争养分。”她站起身,平举竹筛,轻轻晃动。谷粒如细雨,均匀洒落在画好的畦区内。
“一筛三垄,步子不快不慢,眼盯地面。这样出的苗,齐,壮,通风透光。”
有人冷笑:“说得轻巧,真干起来能这样匀?”
艾琳不争辩。她卷起袖子,拎起靠在墙边的一副新犁具——木架轻了一半,犁头角度调小,底下加了滑杆。她把犁推到场边松土处,套上自家那头黄牛。
“这犁,省力,吃土浅,一人能管两亩地。”她说完,牵牛前行。犁刃入土,只没到脚背深,泥土翻起薄而整齐。
一圈回来,她解开牛绳,拍了拍牛脖子。牛喘得轻,汗也不多。
“谁想试试?”她问。
没人动。
角落里走出个中年妇人,犹豫了一下:“我……我家那块南洼地,去年收成不好。让我试一下这筛子?”
艾琳把竹筛递过去:“明早来谷仓领一副新犁,再拿五斤谷种。按我说的法子种半亩,夏末收了,咱们一起过秤。”
妇人接过,低头看了看,攥紧了把手。
又有两个年轻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说:“我也试。要是真能省牛劲,多收半斗,为什么不试?”
艾琳点头:“明早六点,谷仓前发工具。每人先领一副轻犁、一把定量筛、一张播种图。不会用的,我当场教。”
人群开始散开。有人走了,嘴里还嘟囔“瞎折腾”;也有几个人留了下来,围着那副新犁转,伸手摸滑杆,问怎么装。
老村长一直站在人群后头。这时他走上前,弯腰捡起地上一粒漏下的谷种,捏在指尖看了看,放进嘴里嚼了嚼,吐掉。
“这谷,晒得透。”他说。
艾琳看了他一眼。
“你没讲大道理,也没逼人听。”老人声音不高,“可你把每一步都做出来了。比喊十遍‘听我的’都有用。”
她没接话,只是弯腰收起羊皮纸,用布条捆好,塞回怀里。
“还有人要领筛子吗?”她问。
一个老头拄着拐过来:“给我孙子拿一个。他爹走得早,地全靠娃娘一个人种。要是真能省力气……让她歇口气也好。”
艾琳从布袋里取出另一把竹筛,递过去:“跟她说,不用一次全改。先试一畦,顺手了再扩。”
老头点点头,转身慢慢走开。
太阳升到屋顶高度时,打谷场上只剩几个孩子在踢散落的谷粒。艾琳把剩下的工具搬进谷仓,摆在长桌上。六副轻犁,八把竹筛,三卷麻绳——都是连夜赶制的。她拿起一把筛子,检查边缘是否磨光,手指划过竹条,确认没有毛刺。
门外传来脚步声。
持鱼叉青年站在门口,肩上扛着一对木轮。
“你画的图,我和木匠昨夜赶出来了。”他说,“轮子加了轴承,推起来不卡土。你要不要看看?”
艾琳走出去,蹲下检查轮轴转动情况。她用手推了推,轮子顺滑滚动。
“很好。”她说,“明天一早,和犁具一起发。”
青年没走,站在旁边问:“你说的轮作……豆子真能让地变肥?”
“豆根里有菌,能把空气里的养分存进土里。”她站起身,“今年种麦,明年种豆,第三年休地盖草肥田。三年下来,土松,虫少,产量稳。”
青年皱眉:“可豆子卖不上价。”
“不吃不卖,全翻进土里。”她说,“等它烂了,地就有劲了。”
青年沉默片刻,忽然说:“我家两亩坡地,愿意试。”
艾琳看他一眼:“登记名字,明天来领豆种。”
他点头,转身走了。
艾琳回到桌前,翻开木册,在空白页写下:
“试点名单:南洼李氏,北坡王家子,西田赵姓青年。”
又添一句:“播种日定为三日后辰时,统一开犁。”
她合上册子,走到窗边。打谷场已空,只有风吹动晾绳上的麻布,轻轻摆动。远处田里,几个妇人正在收昨夜未搬完的秸秆。
她解下腰间的小布袋,倒出几粒谷种,放在掌心。阳光照在上面,泛出淡黄的光。
明日此时,这些种子会落在新犁开的浅沟里,覆上薄土,等着下雨。
她把谷种重新包好,放回袋中,系紧。
然后走到墙角,提起一桶清水,浇在堆放的竹筛上。水流顺着缝隙淌下,冲去木屑和灰尘。
清洗完毕,她将筛子一一摆正,晾在架子上。
最后一把筛子放稳时,桶底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放下空桶,擦了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