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塌下的余烬还在冒烟,木梁断裂的闷响刚过,艾琳便动了。她没去看那堆焦黑的残骸,而是径直走向东屋的废墟。屋顶塌了一角,露出烧得发脆的横梁,像一根被啃过的骨头悬在半空。
她弯腰,伸手进去,把那根断裂的旧梁拖了出来。木头沉得压手,表面焦黑,内里却泛着暗灰,一掰就掉渣。她蹲下,用磨刀石沿着断口剖开,木屑飞溅,虫蛀的孔道清晰可见,纵横交错,像是被无数细针钻透过。
“这里,”她指着断面中央,“受力最重,蛀空了,风一吹就得断。”
没人说话。几个年轻人站在几步外,手里攥着斧头和绳索,目光在她和断梁之间来回。持鱼叉青年抱着一捆新砍的松木,眉头皱着:“你从哪学的这些?账本上还能写盖房子?”
艾琳没抬头,抓起炭条,在地上画出一道横梁,又在下方添了两道斜撑,交叉成三角。“这不是账本,是工事图。船舱里翻出来的,背面画的。”她顿了顿,“以前的人修炮台,梁要扛震,不能只靠粗。”
老村长拄着拐杖走过来,盯着地上的图看了许久,才点头:“这结构……我见过。北港的老码头,就是这么撑了三十年。”
“那就照这个做。”艾琳站起身,拍去手上的木屑,“松木太软,用硬栎。斜撑得钉死,三枚铁钉一组,不能少。”
补网妇人端着一碗热汤走来,放在石磨边上,没说话。她看了看地上的图,又看了看艾琳肩上的绷带,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第一根新梁由艾琳亲自上架。她踩着梯子,左臂不敢用力,右手托着梁的一端,脚尖勾住横档往上蹭。梯子晃了一下,有人伸手扶住,是持鱼叉青年。他没看她,只说:“慢点。”
梁搁进槽口时,她单手拉绳固定,另一只手抡锤钉钉。三枚铁钉依次敲入,声音清脆,稳稳咬进木头。她跳下来,退后两步,仰头看那根横梁——笔直,牢固,榫卯咬合严密。
“这梁,”她说,“能扛住十年风雨。”
人群静了一瞬。然后,老村长咳嗽两声,抬手示意:“按她说的,全换。”
重建从东屋开始。男人们砍树、刨平、量尺寸,女人们搬运工具、递送绳索。艾琳在各处走动,指点斜撑角度,纠正钉位间距。她的声音不高,但每句话都落在实处。谁有疑问,她就拿炭条在地上画,一遍不行就两遍。
持鱼叉青年负责搬运主梁。他起初嫌那三角结构多余,嘟囔着“多费两根木头”,可当第一根新梁架好,四个人跳上去试压,梁纹丝不动,连震都没震一下,他停了手,盯着那交叉的撑木看了好久。
午时,补网妇人又送来汤。这次她走到艾琳面前,把碗递过去,说:“我女儿今早爬到坡顶,就为了看这梁怎么立起来的。她说……你是她见过最勇敢的人。”
艾琳接过碗,没喝,只是低头看着汤面浮着的油花。她想起昨夜那孩子递来的干粮,缺牙的笑容。
“我不是最勇敢的。”她说,“我只是没躲。”
补网妇人没接话,只是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臂,转身走了。
下午,风起了。云层压得低,但没人停工。新梁一根根立起,屋顶的骨架渐渐完整。持鱼叉青年主动接手了最难的西角承重梁,带着两个少年反复调整位置,直到艾琳点头才钉牢。
“这房子,”他擦着汗,笑着对身边人说,“能扛住下次海战。”
话传开,有人笑,有人应。笑声不大,但真实。一个老人搬着木板走过,特意在艾琳面前停下:“我家那间,也按这个法子修。”
她点头:“明天就开始。”
太阳偏西时,东屋的主梁已全部更换完毕。五根新梁并列横跨,斜撑稳固,像五根脊椎撑起了整片屋顶。艾琳站在底下,仰头看那整齐的木纹,手指抚过榫头,确认每一处都严丝合缝。
老村长靠在石磨边,喘着气:“八年前,我们埋伏在谷仓,用的是旧梁,火一起,顶就塌了。三个人被压在里面,没救出来。”
艾琳没说话。她知道那三个人的名字,村志上有记录,最后一栏写着“已交”。
“现在不一样了。”老村长看着新梁,“梁结实了,人也不会再跪着等火来。”
艾琳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结了痂,指节发青,指甲缝里还嵌着木刺。她拔出一根,血珠渗出来,滴在梁柱基座的石墩上,很快被灰尘吸干。
补网妇人第三次送来汤,这次是两人份。她把另一碗递给持鱼叉青年,青年愣了下,接过,低声说了句“谢了”。
天光渐暗,风卷着灰烬在广场上打转。有人开始修补篱笆,有人清理废墟。一个孩子跑过,手里举着半截烧黑的矛杆,冲艾琳挥了挥。她也抬了下手。
持鱼叉青年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新削的木楔:“最后这根梁,底槽有点松,我做了几个楔子,你看要不要加?”
艾琳接过,比了比缝隙,点头:“加两个,对角打紧。”
他应了一声,转身去找锤子。老村长慢慢走过来,手里还攥着那本焦边的村志,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
“你不用事事都亲手做。”他说,“他们信你了。”
艾琳望着那根主梁,夕阳斜照,梁影拉得极长,横贯整个广场。
“我不怕他们不信。”她说,“我怕他们信得太晚。”
老村长没再说话。他站在她身旁,一起看着那根笔直的木梁,像看着某种无声的誓言。
村子还在烟尘里喘息,但根基已经重新扎进泥土。艾琳倚在梁柱边,喝了一口汤,热意从喉咙滑下去。她看见补网妇人领着女儿往家走,小女孩回头望了一眼,朝她挥手。
她也抬了下手。
持鱼叉青年回来了,手里握着锤子,另一只手夹着木楔。他爬上梯子,将楔子塞进槽口,一锤砸下,声音清脆。第二楔,对角,再一锤。
梁柱稳如磐石。
艾琳放下碗,走到梯子旁。她伸手摸了摸新梁的底面,木纹粗糙,边缘平整。她站定,抬头看那根横亘在屋顶之上的构件,它不再只是支撑屋顶的木头。
它是新的开始。
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笑语,有人在教孩子怎么绑绳结。补网妇人坐在门槛上补网,动作熟练。老村长拄着拐杖,慢慢走向自家土屋,背影佝偻,脚步却稳。
艾琳没有离开。她站在新梁之下,手扶着柱基,感受着木头传来的微震。风掠过屋顶,新梁没有响,只是静静地承载着一切。
持鱼叉青年从梯子上跳下来,拍拍手:“好了。”
她点点头。
他看了她一眼,忽然说:“明天,我家那间,你也来看看?”
她正要答话,远处地窖口的石板被人掀开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