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手指抠进树皮,借力站直。岩角的石头硌着她的背,左肩的伤口像被烧红的铁丝穿了进去,每一次呼吸都扯动整条手臂。她没去碰它,只是把磨刀石重新别回腰后,布带磨过血肉时一阵发紧。
她往前走。脚踩在湿泥上打滑,膝盖几乎要弯下去,但她没有停。林子尽头透出光,不是日头,是火。远处有烟升起,可风送来的是松脂燃烧的味道,干净,带着树脂裂开时的微响。
村口的坡道比记忆里陡。她爬到一半,扶住一块石头喘气,视线扫过前方——屋顶还在,墙没倒,只有东头两间土屋檐角发黑,像是火舌舔过又收了回去。广场中央,一群人围着什么站着,影子投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走近时,人群自动分开。
老村长站在最前面,手里举着火把。火光映着他脸上的沟壑,一道疤从眉骨斜划到嘴角,在跳动的光下像活过来一样。他脚下躺着三具灰衣人尸体,胸口插着村民用的木叉和镰刀柄,血已经凝成暗块。
“我没让他们进门。”他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石头。
艾琳没应。她看着他另一只手里攥着的东西——那本村志,封面焦了一角,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书脊上的线断了,几张残页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老村长转过头看她。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眼角还有干涸的泪痕,可嘴角往上提了一下。“你回来了。”
她点点头,喉咙发紧。想问北仓的情况,想问孩子们有没有救出来,可话卡在嘴里。她看见老村长身后,几个年轻人正往柴堆上泼油,动作生硬却坚决。补网妇人抱着一捆干草走来,放在尸体旁边,没说话,退到人群里。
“他们来了五个人,”老村长说,“从正门进来,举着火把说要点房子。我说,你们二十年前没烧完的村子,今天,我们烧给你们看。”
他说完,把火把往柴堆一扔。
火焰“轰”地腾起,热浪扑在脸上。有人低吼了一声,跟着点燃了自家门前的柴堆。接着是第二堆、第三堆。火光连成一片,照得整个广场亮如白昼。
艾琳站在边缘,看着那些曾经低头走路的人抬起头来。持鱼叉青年站在火堆旁,手里握着一把从敌人身上夺来的短斧,斧刃朝外。一个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往火里添了一把麦秸。有个孩子跑过去,把一只破陶罐砸在灰衣人脚边。
没有人哭,也没有人喊。
但他们都在动。
艾琳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全是汗和血混在一起的黏腻,指甲缝里还嵌着后山腐叶的碎屑。她慢慢解下腰后的磨刀石,石头缺了一角,边缘参差,像是咬过骨头的牙齿。
这不是武器了。
她把它贴在胸口,感受那粗糙的触感压着心跳。
老村长走到她身边,喘着气,一只手撑在膝盖上。“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藏着这本书吗?”他问。
她摇头。
“不是怕死。”他说,“是怕你们知道真相之后,还是不敢站起来。”
风卷着火星飞向夜空。远处的火堆还在烧,照亮了每一张脸。那些脸上有伤疤,有皱纹,有长期忍耐留下的麻木痕迹。但现在,它们绷紧了,眼神钉在前方,不再躲闪。
“我们不是没反抗过。”老村长的声音低下去,“八年前,我们埋伏在谷仓,结果被人出卖。他们把人吊在树上,三天才断气。从那以后,谁都不敢提‘打’这个字。”
艾琳想起地窖里的木箱,想起村志上那一排排被划掉的名字。有些是壮年男人,有些是十二岁以下的孩子。最后一栏写着“已交”,墨迹深浅不一,像不同的人写的。
“可今天不一样。”老村长抬头看她,“你撕了那封信,对吧?当着他们的面。”
她点头。
“那就是信号。”他说,“他们以为我们在等他们来烧,可我们已经在烧了。”
艾琳望着燃烧的柴堆。火焰吞噬着灰衣人的衣服,烧断了他们腰间的皮带,金属扣子在高温中爆裂。一股焦臭味散开,但没人后退。
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不是第一个想反抗的人。这片土地上,每一个被抢走粮食的家庭,每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每一个看着亲人被拖走却只能闭眼的父亲,心里都有一团火。
只是太久没人敢点它。
而现在,火已经烧起来了。
她转身走向广场中央,脚步不稳,但每一步都踩实了。她从地上捡起一根烧了一半的木棍,举起它,像举起一面旗。
人群安静了一瞬。
然后,一个女人拿起火钳,把灶膛里的炭拨进盆里端了出来。一个少年爬上屋顶,把晾晒的干藤条扔进火堆。有人开始拆旧篱笆,把木条一根根抛进烈焰。
火势越来越高。
艾琳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肩上的伤开始发烫,汗水顺着脊背流下。她看见老村长靠在石磨边,手里还抓着那本村志,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
“该做个记号了。”他说。
她没问是什么记号。她只知道,从今往后,这个村子不会再在别人来的时候熄灯关门。
她把木棍插进地里,让它立着。
火光映在她脸上,映在所有人脸上。
有人开始清理尸体旁的血迹,有人搬来水桶准备灭火后的淤渣。持鱼叉青年走过来,递给她一块干净的布巾。她接过,缠在左臂上,打了个死结。
老村长咳嗽了几声,扶着石磨站起来。“明天,”他说,“我们要把北仓的门修好。”
艾琳看着他。
“不是为了关人。”老人说,“是为了守住东西。”
她点头。
远处的火堆仍在燃烧,但已不如先前猛烈。灰烬随风飘起,落在屋顶、地面、人们的肩头。有些落在未燃尽的纸上,上面还能看清半个字迹——“x月廿”。
她没去捡。
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火光一点点矮下去,而人影一个个挺起来。
一个孩子跑过她脚边,怀里抱着半截烧黑的矛杆,像是捡到了宝贝。他冲她笑了笑,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艾琳也笑了。
她抬起手,摸了摸胸前的布袋。里面还剩半块干粮,是昨夜藏的。她掏出来,掰下一小块,递给孩子。
孩子接过,没跑,而是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她。
“姐姐,”他说,“你会留下来吗?”
她还没回答,远处传来一声木梁断裂的闷响。
火堆塌了半边,余烬滚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