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脚踩过火枪残骸,鞋底碾起一层焦灰。她往前走,左臂的血顺着指尖滴落,在烧黑的地上留下断续红痕。村口风大,吹得她发丝贴在脸上,像干涸的绳索。
持鱼叉青年从东墙拐角迎上来,手里还握着那把沾血的叉。他没说话,只伸手接过她一直攥着的烧焦木杆。木杆很轻,只剩半截,炭化的部分一碰就簌簌掉渣。青年把它插进地缝,和之前她立下的那根并排。
“东面没动静了。”他说。
声音不高,却像凿开了一道口子。远处几个蹲着清尸的村民抬起头,有人开始低声交谈。一个少年拖着海盗尸体往坑边走,脚步比先前稳了些。
老村长拄着斧柄走来,脸上全是烟熏的痕迹,右眉上方一道划伤正在渗血。他看也没看伤口,径直走到艾琳面前,把一块湿布塞进她手里。
“擦脸。”他说。
艾琳没动。
老村长抬手,直接用袖口抹去她额角的炭灰,动作粗但仔细。然后他冲身后两个少年点头。两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扶住艾琳胳膊。
她想挣,肩背刚绷紧,左臂便传来撕裂般的痛。她咬住后槽牙,没出声,任他们架着自己往空地中央走。
篝火已经燃起,是用没烧尽的梁柱和碎船板堆的。火光跳动,映着几张包扎中的脸。一个老妇蹲在火边,搅着铁锅里的粥,米粒在浑浊的汤水里翻滚,散发出微弱却真实的香气。
老村长亲自舀了一碗,递到艾琳手中。
碗很烫,她手指僵着,几乎拿不住。粥面上浮着几粒糙米,还有些草屑——显然是从灰堆里扒出来的柴火没烧净。但她能感觉到热度透过陶壁传到掌心。
“喝完再说别的。”老村长说。
她低头看着粥,视线模糊了一瞬。不是因为烟,而是眼睛太累。她张嘴,喉咙干得发痛,只能小口啜饮。第一口咽下,胃里猛地抽了一下,随即泛起一股暖流。
旁边没人催她。
老妇放下锅铲,默默将一卷干净麻布放在她脚边,转身去给另一个伤者换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端着半碗野菜汤走到持鱼叉青年面前,仰头递上去。青年蹲下接了,摸了摸孩子的头,说了句什么,孩子咧嘴笑了。
笑声很小,但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清晰。
艾琳又喝了一口粥。这次她看清了碗底沉淀的米粒,黄褐色,带着壳,煮得并不烂,咬下去会有沙砾感。可她还是慢慢吃完了,连汤都喝净。
老村长也捧着一碗,坐在她对面。他吃得慢,一口一口,像在数着日子。
“我们没粮,只有糙米。”他说,“但今天,吃得比往年都香。”
没人接话,可陆续有人围坐过来。一个中年男人说起海盗头目被门板砸倒时的样子,模仿他抱着腿打滚的模样,惹得旁边人低笑。笑声起初拘谨,后来有人拍大腿,竟带出了眼泪。
艾琳把空碗搁在膝上,手指仍有些发抖。
老村长从怀里掏出一块铜牌,边缘有磕痕,正面刻着扭曲的鲨鱼图案。他伸手递向艾琳。
“他的。”老村长说,“从头目腰带上摘的。”
艾琳摇头:“我不该拿这个。”
“这不是战利品。”老村长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周围的谈笑,“是你为我们而战的证明。”
持鱼叉青年坐在她右侧,闻言转过头:“若非你涂油卡门轴,引火控烟,此刻躺下的就是我们。”
艾琳看着那块铜牌,没有伸手。
老村长不收回,也不再说话,只是举着它,像举着某种无声的誓约。
火堆噼啪响了一声,一根木柴断裂,火星溅起半尺高。艾琳终于抬起右手,指尖触到铜牌表面。冰凉,粗糙,带着久经摩擦的钝感。
她接过,握在掌心。
没有欢呼,没有鼓掌。人们继续吃粥,继续低声说话。可气氛变了。她不再是那个夜里独自守哨、白天教播种的外乡女人。她是坐在火堆旁的人之一,是流过血、扛过火、活下来的人。
她缓缓将铜牌收进衣襟内侧,贴着胸口放好。那里原本空荡,现在多了一点重量。
夜深了些,风停了。有人拿来厚布衣给她披上,她没推辞。左臂重新包扎过,新布条裹得紧,疼痛被压成一片沉闷的胀感。
她靠在断墙边,闭上眼。
耳边仍有火堆的噼啪声,有人低声咳嗽,孩子在母亲怀里翻身。这些声音不再让她警觉。她知道自己还在村里,还在活着的人中间。
持鱼叉青年起身,提了鱼叉走向村口。路过她身边时顿了一下,说:“我守后半夜。”
她没睁眼,只轻轻点头。
老村长坐在不远处,也闭着眼,手还搭在斧柄上。他的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等天亮。
艾琳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胸前布料,隔着衣服能摸到铜牌的轮廓。她想起三年前在北港,看见火枪打死渔民后,那人把死者的皮带扣扯下当纪念。那时她觉得恶心。
现在她明白了区别。
不是所有标记都是掠夺。有的标记,是归属。
火堆渐渐矮下去,余烬泛着暗红光。她的呼吸变得绵长,肩膀松了下来,嘴角有一丝极细微的松弛。
远处海面依旧平静。
一只乌鸦落在烧塌的谷仓顶,低头啄了啄焦木,又飞走了。
艾琳的左手从膝上滑落,指尖轻轻搭在陶碗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