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的喊叫划破暮色,艾琳的手顿在短刃刀柄上。她转头望去,只见邻家小儿追着一条黄狗穿过田埂,笑声撞在土墙上又弹回空中。她松开刀柄,指尖还残留着金属的凉意。
她扛起空布袋往村中走,肩背酸胀,左臂伤口随着步伐隐隐抽痛。炊烟从各家灶口升起,缠绕着低垂的云。走到补网妇人家门前时,门帘掀开,妇人端着一碗热汤走出来,递到她手里。
“进屋吃饭。”妇人说。
艾琳没动。自她踏上这片土地,从未有人邀她入屋。粮仓边分粮是公事,田头送粥是怜悯,可进屋吃饭不一样。
妇人没等她回答,转身进了屋。门没关严,留一道缝,透出灶膛里的火光。
艾琳把布袋放在门外石台上,推门进去。屋子不大,墙角堆着渔网和木梭,一张矮桌摆在中央,上面搁着陶碗和黑麦饼。锅里炖着兔肉,香气混着柴烟在屋里打转。妇人坐在小凳上,开始织网,手指翻动,麻线穿梭如常。
艾琳坐下,接过妇人递来的木勺。汤很烫,她没急着喝。
“你种的地,苗出得齐。”妇人低头织网,声音平缓,“比村里几个老把式还稳。”
艾琳低头看碗,没接话。
“我男人也这么种过地。”妇人手一顿,麻线缠住指尖,她没解开,任那根线勒着,“他播三垄,歇一晌,说种子是命,不能糟蹋。”
艾琳握紧了勺子。
“十年前,黑牙团来收‘保护费’,他不肯交最后一袋麦。他们把他绑走,说送去盐湾做劳役。”妇人抬起眼,目光落在灶膛里跳动的火焰上,“后来有人说,在船底看见他的尸首,被铁链锁着,泡在海水里。”
屋子里静下来。只有柴火噼啪一声,溅出几点火星。
艾琳把勺子放进碗里,轻轻碰出一声响。她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她见过死人——货舱里腐烂的尸体,海盗船上喷溅的血,可那些都是战斗的结果。而眼前这个男人,只是因为不愿交出一袋粮食,就被拖进深海,连哀嚎都没留下。
她低头吃饭。兔肉炖得很烂,她嚼得很慢,每一口都咽得彻底。黑麦饼粗粝,刮过喉咙,她也一口没剩。
妇人没再说话,只继续织网。织到一半,她停下手,从墙角拿出一块磨刀石,放在桌上,推到艾琳面前。
“防身用。”她说。
艾琳看着那块石头。灰褐色,表面粗糙,边缘磨出圆角,显然是常用之物。她伸手去推,妇人却已站起身,走向灶台,背对着她舀水。
艾琳没再拒绝。她把磨刀石攥进手里,石头还带着屋里的暖意。她想起自己那把短刃,刀刃已有细小卷口,前几日插在沙地里当界桩,又被海水泡过,早就该磨了。
但她明白,这块石头不是为了磨刀。
她站起身,把石头塞进腰间布带,向门口走去。妇人没回头,只说了一句:“明天网要补完,别迟到。”
艾琳点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夜已初降,村中灯火零星。她站在院中,手里还残留着磨刀石的触感。她低头看着它,忽然觉得沉。这不是武器,也不是工具,而是一份交付——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把守护自己的方式,交给了另一个刚能站稳脚跟的外乡人。
她走出院子,脚步不快,却每一步都踩实。走到路口,她停下,回头看了一眼补网妇人家的窗户。窗纸映着火光,影子静止不动,像一幅定格的画。
就在这时,老村长从巷口走来。他拄着木杖,脚步缓慢,经过补网妇人家门口时,看见艾琳站在路中央,手里紧握着那块磨刀石,目光投向远处山影,神情沉静,眉宇间却有一丝未散的警觉。
他停下,眯起眼看了片刻。
风从村外吹来,卷起几片落叶,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旋。
老村长没走近,也没开口。他只站在原地,低声说了句:“这姑娘,能处。”
然后转身,朝自己屋子走去。
艾琳没听见这句话。她正盯着村口方向,那里有一道低矮的土墙,墙后是通往北山的小径。她记得那晚持鱼叉青年说过,西头田地明天要翻。她本该回屋休息,可她没动。
她解下腰间的磨刀石,用拇指摩挲表面。石头上有几道细痕,是长期磨刃留下的。她忽然蹲下身,就着月光,在地上轻轻试了试锋口。石头粗糙,但均匀,能磨出利刃。
她站起身,把石头重新系好。然后走向村东的农具棚,想找一把备用木锨。她不知道明天会不会被叫去翻地,但她得准备着。
棚子里黑着,她摸到一把木锨,拎出来看了看。把手有裂纹,她抽出腰间布条,缠了几圈。动作熟练,像是做过千百遍。
她扛起木锨,正要离开,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立刻停下,侧耳倾听。
不是巡逻的村民,也不是孩子嬉闹。那脚步很轻,却很急,朝着谷仓方向去了。
她站在棚子口,没追上去。手里的木锨很沉,磨刀石贴着腰侧,像一块烧红后冷却的铁。
她转身往补网妇人家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走向自己的土屋。走到门口,她没进去,而是把木锨靠在墙边,从怀里掏出那本从海盗船顺来的册子。
封面沾着旧血,她用袖子擦了擦,翻开一页。纸上画着田垄分格图,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春播宜疏,三指间距,五寸覆土,忌密植。”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合上册子,塞回怀里。
她蹲下身,从灶台边捡起一段炭条,在泥地上画了一道横线。接着用手掌量出三指宽,再画一道。来回三次,形成一组间距。
她站起来,拍掉手上的灰。
远处,补网妇人家的灯熄了。老村长屋里的影子也暗了下去。整个村庄安静下来,只有灶膛余烬偶尔爆出一声轻响。
艾琳站在自己屋前,左手按在短刃刀柄上,右手握紧那块磨刀石。她没进屋,也没再动。
风从北面吹来,带着山林的气息。她望着那片黑暗,眼睛一眨不眨。
她的手指缓缓收紧,石头边缘硌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