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筏随流漂动,离岸还有十余步,艾琳右臂已僵。她咬住下唇,用未受伤的右手撑起身子,指尖抠进木板缝隙,拖动身体前移。筏身倾斜,补网妇人一手按住少年肩头,一手死死攥住船沿,指节泛白。拉绳少年伏在筏边,双臂垂入水中,桨片卡在腋下,却已无力划动。
艾琳伸手拍他脸颊,声音沙哑:“撑住,别松手。”
少年眼皮颤了颤,没回应。
岸边岩台上,老村长举起手臂一挥。麻绳飞出,带着铁钩的缆索划破夜雾,精准套住筏首木桩。数名村民从暗处冲出,齐力拉拽,粗麻绳在掌心磨出血痕也未松手。小筏被拖向浅滩,底部刮过泥沙,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艾琳最后一个下筏。她扶着船沿站起,双腿一软,膝盖重重磕在湿泥上。她没倒下,转身逐个清点人数,见人都在,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补网妇人背起拉绳少年,青年身子轻得像一捆枯草。她快步往村中走,脚踩在泥地上发出噗嗤声响。两名村民跟上,一人托肩,一人抬腿。艾琳想站起来跟去,可刚撑起半身,左臂伤口撕裂,血顺着袖管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老村长蹲下来,把一碗冒着热气的糙米粥递到她面前。碗边粗糙,釉色斑驳。艾琳双手发抖,接不住。老人便一手托碗底,一手轻轻扶住她手腕,让她低头啜饮。温热的米汤滑进喉咙,胃里终于有了知觉。
她喝了几口,停下,喘息片刻,又继续。粥很稀,几乎全是水,但足够唤醒她快要熄灭的力气。
补网妇人回来时,脸上还挂着汗与泪的痕迹。她蹲在少年躺的草席旁,撕开自己裙角的布条,重新包扎他湿透的衣裳。少年躺在干草堆上,嘴唇青紫,呼吸微弱。她掰开他嘴,确认没有阻塞,然后将手掌叠放在他胸口,开始一下一下按压。
“醒啊……”她低声说,“你娘还在等你回家。”
艾琳爬过去,跪坐在草席边,伸手探少年颈侧。脉搏若有若无。她抬头看补网妇人:“慢一点,用力要稳。”
妇人点头,调整节奏。按了十几下,少年突然呛咳,一口海水喷出,随即大口喘气,眼睛睁开一条缝,又很快闭上。
周围几个守着的村民轻轻抽泣起来。有人抹脸,有人低头咬袖子。补网妇人跪在那里,手还按在少年胸口,肩膀微微颤抖。
艾琳靠着一根木桩坐下,背脊贴着冰冷的土墙,终于敢让自己放松。她低头看自己的左臂,布条已被血浸透,皮肉翻卷处隐隐发烫。感染已经开始,但她现在顾不上。
老村长走过来,在她身旁蹲下。他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布巾,轻轻盖在她露在外面的伤口上。动作极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远处海面,最后一缕火光也熄了。焦木的气味仍随风飘来,混着海水腥气,在鼻腔里久久不散。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老村长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艾琳没抬头。
“黑牙团的人认得你的刀法。”他说,“那艘船上活下来的,会回去报信。”
艾琳手指动了动,摸到膝上的短刃。刀柄沾了血,已经干成深褐色。她没拔出来,只是用拇指慢慢摩挲刃鞘的接缝。
“我知道。”她说。
老村长盯着她看了许久,才站起身,朝村中走去。他的影子拖在泥地上,瘦长而沉默。
天快亮时,雨落了下来。起初是零星几点,打在屋顶的茅草上沙沙作响,后来渐渐密了。村民陆续回屋避雨,只剩几个轮守的男子站在檐下,望着海边的方向。
艾琳仍坐在原地。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下,淌进脖颈,冷得刺骨。她不想动。动一下,伤口就会撕开;不动,至少还能保存一点力气。
补网妇人端来一碗热水,蹲下替她换药。她剪开染血的布条,用烧过的针线缝合边缘的皮肉。艾琳咬着木片,一声没吭。妇人缝完,重新包扎,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千百遍。
“你救了他。”妇人说,“也救了我们。”
艾琳摇头:“我只是没让他死在我眼前。”
妇人没再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然后起身离开。
雨越下越大。村口的泥地变成一片浅塘,水面上浮着几片烧焦的木屑,是从海上漂来的残骸。一只断桨卡在石缝间,随着水流轻轻晃动。
艾琳终于站起身。她扶着墙,一步步走向村中唯一一间空着的土屋。门没锁,她推开门进去,里面有一张矮床、一个陶罐、一张缺角的桌子。她把短刃插在门后,靠墙坐下。
外面雨声不断。
屋内很暗。
她闭上眼,但睡不着。耳边全是爆炸的回响,还有那艘船沉下去时,木板断裂的声音。她想起持鱼叉青年最后那一挥,想起他站在火焰尽头的身影,想起自己喊不出名字的瞬间。
她睁开眼,盯着屋顶的裂缝。雨水从那里滴下来,落在陶罐里,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补网妇人送来一件厚布衣,挂在门边钉子上。她看了艾琳一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艾琳伸手摸了摸衣服,还是干的。她把它抱在怀里,贴着胸口。
天光微亮时,雨停了。
风也停了。
村外的滩地上,小筏静静地搁在泥里,船沿裂了一道缝。短刃仍插在木板缝隙中,刀身微微颤动了一下,是因为有人踩到了筏边。
那人弯腰,伸手握住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