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缓缓起伏,木筏随波轻晃。艾琳跪在前端,左手撑住浮木边缘,右手搁在腿侧,掌心下的布条早已被血与盐水浸成深褐色。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盯着前方雾气升腾的海面。那雾从水底涌出,贴着浪头爬升,颜色泛绿,像腐烂的苔藓溶入海水,又似某种活物在呼吸。
科尔靠在右侧浮木上,肩头伤口崩裂后一直未止血,此刻脸色灰白,嘴唇干裂发紫。他抬手摸了摸额角,指尖沾了汗,却不敢擦,怕力气一泄就再也抬不起来。汤姆坐在中央,双手抱膝,目光落在艾琳背上。南伏在玛拉身边,呼吸短促,胸口起伏微弱。伊恩半倚着断桨,眼窝深陷,视线时而聚焦,时而涣散。
风停了。
雾开始蔓延。
最先察觉的是艾琳。她鼻腔一刺,像是吸入铁锈和腐草混合的气息,喉咙立刻发紧,咳了一声,嘴里泛起腥味。她猛地抬头,望向前方——陆地轮廓还在,但中间一段海面已被浓雾封锁,雾墙横亘,如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她记起来了。
管事醉酒那夜,在锅炉房外的石阶上,他曾拍着酒囊大笑:“西海有瘴,绿雾蚀肺……活物触之即倒。”当时她以为是醉话,如今这气味、这颜色,全对上了。
“不是雾。”她声音低哑,却清晰,“是毒。”
没人应声。
她转过身,挨个看过去。汤姆眼神迟钝,伊恩闭着眼,科尔勉强抬头,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她知道他们快到极限了。饥饿、脱水、伤痛,把人磨得只剩本能。可现在不能停。
她低头,撕下裙摆最后一块残布,动作缓慢,因为左腿一用力就钻心地疼。她将布条浸入海水,湿透后攥紧,贴在口鼻前。咸腥味冲进鼻腔,压住了那股腐臭。她举起手,让所有人都看见。
“蘸海水。”她说,“捂住脸。不准吸雾。”
科尔动了动,伸手去扯衣角。汤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也跟着撕布。伊恩睁开眼,手指颤抖着摸向袖口。艾琳爬过去,把湿布塞进他手里,又转向汤姆:“你听见没有?这不是水汽——是毒。你想死在岸边吗?”
汤姆点头,终于将布条按在脸上。
艾琳扶着浮木站起。膝盖发软,但她没倒。她握紧铁片,用它撑住身体,一步步走到木筏最前。雾已逼近至十步内,空气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细砂。她抬起手,铁片指向雾中:“跟紧我。一步不要落。”
她迈步踏入雾区。
视线瞬间缩至三尺。绿色的雾缠绕在头顶,贴着水面流动,像有生命般顺着木筏边缘攀爬。空气中的腥臭更重了,吸入一口,喉管就像被刀片刮过。她咬牙,继续前行,铁片不断敲击前方浮木,确认方向未偏。身后传来窸窣声,是众人陆续跟进的声音。
五步之后,汤姆突然踉跄,脚下一滑,半个身子悬空。艾琳反身扑回,一把拽住他衣领,将他拖回中央。汤姆喘着粗气,湿布滑落一半,露出嘴唇,嘴唇已泛青。
“别摘。”艾琳低吼,“你现在倒下,就永远到不了岸。”
汤姆点头,重新把布按回脸上。
雾越来越浓。木筏漂行的速度似乎变慢了,每一寸前进都像在泥沼中挣扎。艾琳感到左腿伤口在发烫,血渗得更多,顺着小腿流进鞋底,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她不敢坐,也不敢停。她知道,只要她停下,整个队伍就会散。
她用铁片划破手腕外衣,撕下一条布,重新绑紧伤口。动作笨拙,因为手在抖。绑完后,她再次扶住浮木,继续向前。
“保持间距。”她低声说,“别挤在一起。雾会聚热,热会加速中毒。”
科尔在后方挪动位置,伊恩扶着玛拉调整姿势。南发出一声呻吟,声音微弱,却被雾吸走了大半。艾琳回头看了眼,见南仍在原位,才转回身。
雾中开始出现异样。
前方海面微微鼓动,像是有东西在水下移动。艾琳停下脚步,铁片垂下,贴着水面。没有波纹,没有气泡,但水温似乎升高了。她伸手探入海中,指尖刚触到水流,立刻缩回——水是温的,带着一丝滑腻感,像油脂浮在表面。
她想起管事还说过一句:“雾起时,水也毒。”
她立刻下令:“别碰海水。伤口也别沾水。”
话音未落,一股暗流突袭而来。木筏剧烈倾斜,右侧浮木下沉,左侧翘起。伊恩失去平衡,撞向科尔,两人滚作一团。玛拉滑向边缘,艾琳扑过去,单手抓住她肩膀,将她拽回中央。汤姆死死抱住浮木接缝,指节发白。
艾琳喘息着跪稳,额头冷汗直流。她知道不能再等。她举起铁片,用力敲击前方浮木,三下短,一下长——这是他们约定的“方向确认”信号。几秒后,前方传来回应的敲击声,节奏一致。
陆地还在前方。
她重新站起,一步步向前。雾开始稀薄,前方海面隐约浮动微光,像是月光照在浅滩上的反光。她加快脚步,尽管每一步都让伤口撕裂般的疼。
“快到了。”她说,声音沙哑,“再走二十步,就能看见岸。”
没有人回应,但脚步声密集了些。
雾墙终于开始退散。视野逐渐拉开,前方海面恢复清明。艾琳看到一片浅滩,礁石错落,潮水在石缝间缓缓流动。再远处,沙丘轮廓隐约可见,风在沙脊上留下细微的痕迹。
她停下脚步,站在木筏最前端,湿布仍覆在口鼻前,铁片握在手中。她望着那片陆地,没有欢呼,也没有放松。她知道,雾虽散,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
她抬起手,将湿布从脸上取下,扔进海里。布条沉下去,像一块腐叶。
她盯着海岸线,嘴唇微动。
“准备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