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提桶的手在收帆指令响起后没有停顿。她将空桶搁在甲板边缘,指尖擦过铁钩时微微一颤,但立刻收回力道。海风比前几日更沉,吹得帆布簌簌作响,像某种预兆的低语。
她缓步走向粮仓后角,脚步未变,呼吸也稳。距墙三步时,她放缓步伐,借着弯腰系鞋带的动作,在墙根处敲出三短一长的节奏。指节刚离墙面,对面便传来两下轻叩。她起身,继续前行,眼角余光扫见亚瑟正从缆绳堆旁走过,手中麻绳垂落半寸,随即被他不动声色地挽紧。
清晨第一缕光落在主桅上时,艾琳已领到新的差事——清理锅炉房通风口外积灰。这活计偏僻,巡查极少。她蹲下身,用刷帚拨开煤渣,同时将右脚鞋垫轻轻掀起一角,取出昨夜藏下的那枚铁钉,迅速塞进裙褶夹层。另一枚她已在昨夜交给厨房农奴,换回一把钝斧的藏匿位置。
午前换岗铃响,她提着脏水桶穿过甲板,与几名农奴错身而过。其中一人低头咳嗽,袖口掠过她手臂,一片干饼碎落入掌心。她未看对方,只将碎片攥紧,走向锅炉房后死角。
亚瑟已在那儿等她。还有五人陆续抵达,皆是过去几日曾传递纸条、分食藏粮的熟面孔。艾琳把水桶倒扣在地上,围成一圈。
“登陆就在明日。”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我们若随队下船,便是锁链加身,永无翻身。”
有人低头搓手,有人盯着地面不语。一名年轻农奴咬牙道:“可船上全是守卫,怎么动?”
“不是现在。”艾琳摇头,“是他们踏上跳板那一刻。新债主必先登岸,身后随从簇拥,秩序最乱。那时我们动手,才有机会。”
亚瑟接话:“我数过,左舷跳板承重有限,八人以上便会晃动。只要有人在尾端突然发力,整条板都会倾斜。届时监工必上前稳局,我们的人趁机夺刀。”
“谁去?”另一人问。
“科尔。”艾琳说,“他昨夜已答应。斧头藏在柴堆第三层,信号是三声铲地。拿到后立刻藏入衣内,不可挥动。”
众人沉默片刻。一名妇人低声问:“孩子怎么办?”
“你们带着最小的两个,提前绕到货舱后侧出口。”亚瑟道,“那里有旧帆布堆,可遮身形。等混乱一起,立刻往船尾跑,贴着水线走,别抬头。”
艾琳补充:“不准伤人,不准杀人。我们只为逃命,不是复仇。谁若滥杀,便是害所有人陪葬。”
她从裙褶中取出铜牌,借着缝隙透下的光,在边缘刻下一个“登”字。刻完,她将铜牌握紧,放入胸口内袋。“记住这个动作。明日我若举起左手按胸,便是行动信号。”
散会时,她留下亚瑟。“你再走一趟各舱,确认每人知道暗号。三短一长为集结,两短两长为取消。若听见哨声连响三下,立即趴下装病,不得迟疑。”
亚瑟点头,转身离去。艾琳则提桶返回主甲板,途中经过账房窗口。新债主的侍从正在整理行装,她停下脚步,故作好奇问道:“岛上风大吗?听说沙石能打穿皮肉。”
侍从抬头看了她一眼。“风是厉害,可主子们自有遮蔽。你们这些粗使的,下了船就归监工管,哪轮得到挑地方?”
“只是怕误了差事。”艾琳低头,“前日在府里,老厨娘说过,西北风起时要避檐角,否则鼻血不止。”
侍从嗤笑一声:“你还记这些?听着,登陆顺序是货先于人,主仆同下。等你们这批脚镣一扣,就得列队候命,半个时辰内不准乱动。”
艾琳应声退下,心中默记。回到角落,她取出一小块炭粉和布片,蹲在舱底暗处画出行进路线:跳板、货舱口、监工站位、随从分布。画毕,她将布片折成指甲大小,塞进鞋垫深处。
傍晚分食时,她只吃了三分之一饼,其余藏入袖袋。饭后被召去登记备用缆绳损耗,她照常执笔记录,却在翻页时故意掉落一枚铁钉。她弯腰去捡,顺手将钉子踢入柜底缝隙。监工未察觉,只催她快写。
夜里船舱闷热,她躺在原位,闭眼不动。亚瑟悄然归来,在她身旁坐下。
“都传到了。”他说,“科尔已备好草绳缠手,防滑。厨房那边也会在开饭前十分钟泼洒菜汤,引开巡逻。”
艾琳睁眼:“新债主呢?”
“今早去了主舱密室,待了半个时辰。出来时手里有张纸,我没看清内容。但他下令明日所有武器箱提前开启,由亲信押运。”
艾琳皱眉。“他在防变。”
“所以更要快。”亚瑟低声道,“一旦他亲自带队下船,就是唯一时机。错过这一波,岸上营寨建成,我们就再没机会。”
艾琳缓缓坐起,从内袋取出铜牌,再次摩挲那个“登”字。她想起府中学医时,师父说过一句话:药性发作前最静,可正是毒入血脉之时。
她将铜牌重新藏好,站起身,走向锅炉房方向。路过厨房后门时,她假装失衡,肩膀撞向门框,顺势将袖中饼屑抖落在地。一名农奴立刻上前清扫,两人目光相触,对方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回来途中,她在甲板拐角遇见新债主的亲信。那人扫她一眼,问:“你不是在账房做事?”
“刚交完册子。”艾琳低头,“厨房让我捎句话,明日早餐需多备两锅粥,怕路上耗时太久。”
亲信冷哼:“你也敢替他们传话?”
“我只是个记账的。”她声音平静,“说错一句,自然有罚。”
那人盯她片刻,挥手让她走。艾琳稳步前行,直到转过舱角才让呼吸放慢一分。
深夜,她蜷在角落,听见远处传来锚链轻响。她知道那是例行检查,不是靠岸。但她仍摸出铜牌,紧紧握住。
亚瑟不知何时坐在了对面。他没说话,只伸出手,掌心朝上。艾琳会意,也将手伸出。两人指尖相碰,无声交接了一个折叠的布条——上面写着明日第一批下船的人员名单,包括两名巡卫和一名器械官。
她将布条咽下。
天未亮,她被叫醒去擦洗主舱外廊灯座。她提桶打水,动作如常。经过粮仓时,她停下,在墙根敲了三下。回应很快到来:两短两长。
她继续前行,走到第一盏灯前,踮脚取下罩子。手指触到钩扣时,袖口擦过墙面,留下一道极淡的油痕。
她收回手,挂回油壶。转身时,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丝微尘。
了望台上传来一声呼喊:“陆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