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钟声尚未响起,艾琳已站在厨房后巷的雪地上。她没有点灯,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将外衣裹紧,右手指节因握着木勺而发白。她贴着墙根前行,每一步都避开结冰的水洼,脚步轻得如同猫行。
柴房北墙的小门就在前方,腐烂的柴草被风掀开一角,露出铁闩的锈痕。她记得老仆说砖松了,推一下就能开。她靠近时,手刚触到门框,忽然停住。
墙角的阴影里,有两个人影并立。
她立刻缩回身子,屏住呼吸。是老仆和管家。老仆手里拿着一张纸,正递给管家。火把的光映在纸上,她认得那笔迹——是她默写的《膳务手记》残页拓印,背面还写着粮食损耗与劳工咳嗽人数的记录。那是她藏在裙摆夹层里的东西,连存放位置都没告诉任何人。
老仆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她今夜必来此门,路线我画过,她不会改。”
管家接过纸条,冷笑一声:“你拖了四十二年,终于肯开口了?”
“我不是为了你。”老仆说,“我是为了让她死得明白。这宅子里,没人能活着走出去。”
艾琳的指甲掐进掌心,却没有动。她不能现在冲出去,也不能回头走原路。守卫随时会来,她必须换一条出路。她缓缓后退,脚底踩上一根枯枝。
“咔。”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两人同时转头。
她转身就跑,但才迈出两步,东侧暖房方向已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从回廊两侧逼近,三名守卫持棍而来,迅速封住她的退路。她折向北墙小门,想强行推开,却发现门比想象中更难撼动。她用力一撞,砖缝落灰,门框晃动,却仍卡在冻土之中。
“抓住她!”管家的声音冷得像冰。
两名守卫扑上来,一人架住她左臂,另一人伸手去掏铁链。她猛地低头,肩膀撞向左边守卫的胸口,对方踉跄后退,但她右臂已被扣住。管家走近,从袖中取出一块布条,上面盖着港口验契的双环纹锚印。
“交割文书已签,你现在不是逃奴,是失物。”他扬起火把,“点燃讯号,通知船队提前接人。”
火光腾起,橙红的焰苗直冲夜空。艾琳知道,若让讯号燃稳,追兵立刻就会封锁外围。她只剩一瞬间。
她突然抬手指向庄园正门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帆影入港了!是远洋船队!他们提前靠岸了!”
所有人的视线本能地转向大门方向。管家眯眼望去,火光晃动中,他的神情有一瞬的迟疑。就在这刹那,艾琳猛然抬头,用额头狠狠撞向右侧守卫的咽喉。那人闷哼一声,手一松,铁链坠地。她顺势夺下他肩上的粗毛披风,裹住手臂,旋身冲向北墙小门。
她一脚踹在门框底部的松砖上。
“砰!”
砖块碎裂,门板向外倾斜。她翻身上墙,膝盖擦过粗糙的石沿,右肩重重磕在冰棱上。她不管疼痛,直接跃出。
身体坠入坡底积雪中,深达半人高。雪灌进领口,刺骨寒冷瞬间袭来。她挣扎着撑起身子,回头望了一眼。
高墙内灯火通明,人影奔走,火把如星点移动。管家站在院中,正指着北墙方向下令。几名守卫已冲向侧门,准备绕路追击。但她已经不在原地。
她爬出雪沟,披风紧紧缠住身体,左手始终压在胸口。木勺还在,纸条也还在。她站稳,喘了几口气,转身面向前方。
雪原无边,风从背后推着她向前。她迈出第一步,脚陷入深雪,拔出来时靴子几乎被吞没。她调整步伐,改为斜向滑行,借坡势减少阻力。远处河岸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那是她唯一认识的方向。
身后传来犬吠声,尖锐而急促。追兵放出了巡逻犬。
她加快脚步,沿着记忆中的河岸线前行。雪越下越大,风刮在脸上像刀割。她不敢回头,只能凭听觉判断距离。犬吠声一度逼近,随后又被风雪压低。她知道那些狗不熟悉这片陡坡,且雪深难行,追不了太久。
约莫半里后,她终于在一处塌陷的堤岸停下。这里曾是废弃渡口,岸边堆着几根断裂的木桩,中间隐约可见一条破船的轮廓。船身倾斜,甲板破损,但船体尚完整。她走近查看,船底虽漏水,但若用布料堵住缝隙,或许能撑一段水路。
她从怀中摸出油纸包,打开一看,黑麦面包只剩一小角。她咬了一口,干硬粗糙,却让她恢复了些许力气。她将剩下的面包重新包好,塞回夹层。
风雪中,她开始清理船边积雪。动作缓慢但坚定。她搬开压在船舷上的断木,检查桅杆是否还能竖起。绳索早已腐朽,但她记得厨房里偷藏的一卷麻绳,绑在腰间未动。她解下来,试着连接断裂的缆桩。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她僵住,手停在半空。
枪声来自庄园方向,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不是追捕信号,更像是某种仪式性的宣告——主人在宣布猎物已失,或是在处决什么人。
她没有时间多想。她爬上船,用披风盖住身体,蜷缩在船舱角落。右手摸到木勺,轻轻摩挲勺柄那道刻痕。这是父亲教她写字时留下的,三年来从未离身。
风仍在刮,雪落在船板上发出沙沙声。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她不能再犯错,也不能再依赖任何人。老仆的背叛让她明白,信任是最危险的奢侈品。
她睁开眼,望向漆黑的河面。水流被冰层覆盖,但下游应有未冻结的段落。只要船能漂,她就有机会。
她摸出纸条,借着微弱的天光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北墙门缝已撬,砖松,推即可开。保重。”字迹歪斜,却是老仆最后留给她的信息。即便他告发了她,仍留下了逃生的线索。
她将纸条折好,塞进木勺的凹槽里,用布条缠紧。然后她起身,走到船尾,用麻绳加固断裂的舵柄。动作笨拙,但有效。
又一声枪响划破夜空。
这次近了许多。
她停下手中动作,侧耳倾听。脚步声踩在雪地上,沉重而规律,正从上游逼近。不是守卫,也不是狗。是单人行走,速度不快,却毫不迟疑。
她熄灭心中最后一丝侥幸,抓起木勺,悄悄退到船头阴影处,蹲下身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踏在冰面上发出脆响。一个身影出现在河岸边缘,披着深色斗篷,手里提着一盏防风灯。灯光照不到船上,但那人站着不动,仿佛知道她在那里。
艾琳屏住呼吸,手指紧扣木勺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