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将淘好的米推入灶膛余火旁,锅盖压紧,动作没有停。她转身取下墙角铁钩上的空水桶,指尖触到木柄裂口时略顿了一下,随即低头走出厨房后门。风已止,地面积雪被踩出纵横交错的印子,她沿着墙根走,脚步轻而稳。
老仆蹲在柴房外清理马槽,左手拄着一根磨短的拐杖,右肩微微塌陷。艾琳走近,把水桶放在他脚边,没说话,只伸手去解冻住的草绳。老人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白泛黄,瞳孔却清亮。
“三日后船队靠岸。”艾琳声音低,像从喉底挤出来,“三十人登船,死一半扔海里。”
老仆的手停住了。他慢慢直起背,左腿微颤,却不肯撑拐站直。
“你听见了?”他问。
“听见了。”她说,“税吏腰间有双环纹锚印,是港口验契的标记。他们说,农奴不过是会喘气的压舱石。”
老人闭上眼,嘴角抽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目光落在她掌心包扎的布条上。“你流血了。”
“不重要。”她摇头,“重要的是,明日我的名字就要交割。三百银铢,能活三个月算赚。”
老仆沉默良久,才开口:“我在这府里四十二年。见过三个管家换任,五次大雪封山,六批农奴被运走。每一次都说‘送去好地方’,可没人回来过。”
艾琳盯着他:“您也说过,海上商人不留活口。”
“我说过。”他点头,“他们要的是力气,不是性命。船上链子比铁轨还沉,每日劳作十二个时辰以上,吃霉粮喝咸水。病了就拖进舱底堆着,死了直接掀进海。”
“那我不走?”她问,“等他们来提人?”
老人没答。他慢慢从怀里摸出一块油布,层层打开,露出半截炭笔和一张皱巴巴的纸片。纸上画着几道线条,像是院墙轮廓。
“后院北墙,”他指着图上一处,“有一扇小门,原是通马厩废道的。十年前塌了一角,修时没补全,底下砖松了。守卫每夜戌时初换岗,东侧两人要先去暖房喝酒,空窗约一刻钟。”
艾琳俯身看图,手指沿那道虚线滑过。“钥匙呢?”
“没有钥匙。”老人咳了一声,“锁扣生锈,用力推就能开。但门外是陡坡,积雪未化,若不熟悉路径,一脚踏空就会滚进沟底。”
“我知道坡道。”她说,“我数过守卫巡更的步频,戌时初确实有间隙。运盐车明日午前来,西角门会开,我可以借机混出去?”
“不行。”老人摇头,“西角门有双岗,且采买队回程必点人数。你若失踪,半个时辰内就会搜宅。”
“那就只有这一条路。”她抬眼,“今晚。”
老人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知道被抓回去是什么下场?轻则断指逐出,重则当场绞杀。管家不会留活口,更不会让消息外泄。”
“我也不会让他们得逞。”她说,“我已经不是那个只会记账的厨房女工了。我记下了菜窖报损的漏洞,知道粮仓调度的暗账,连厨师都曾靠我的记录保下十个人的口粮。他们怕的不是我逃,是我说出真相。”
老人松开手,喘了口气。“你变了。”
“我没变。”她平静地说,“我只是不再等别人给我活路。”
月光斜照进来,映在她脸上,鼻梁上有道旧疤,是从前劈柴时飞溅的木刺划的。她解开围裙,从夹层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摊在炭灰地上。那是她这些日子默写的《膳务手记》残页,背面写着每日粮食损耗、劳工咳嗽人数、残羹回收量。
“这些数字,”她说,“每一笔都是证据。只要我能活着出去,就能让人知道这庄园是怎么吃人的。”
老人看着那些字迹,忽然笑了下。“你比我强。我年轻时也想过逃,可拖家带口,走不动。后来家人死了,我又怕死在外头没人收尸。就这么一年年熬下来,成了个废物老头。”
“您不是废物。”她说,“您告诉我这条路,就是给了我命。”
老人不语,只用拐杖尖在泥地上划了个圈,又抹平。片刻后,他从袖中掏出一把短钥匙,锈得几乎看不出原形。“这不是开那扇门的,是以前马厩储具间的。但它能撬动松砖——插进去一扭,门框就会裂开。”
他把钥匙塞进她手里。“子时前后,风向转南,守卫耳朵最迟钝。你走时贴墙根,别踩结冰的水洼。”
艾琳握紧钥匙,指甲掐进掌心。她没道谢,只是点了点头。
回到仆舍时,天已全黑。她坐在铺位边缘,拆开裙摆内侧的一根线头,缠在食指上拉了拉,测试韧性。随后从枕头下摸出一块黑麦面包,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用油纸包好,塞进外衣夹层。另一半她留下,准备路上吃。
木勺被她重新擦了一遍,放进贴胸的布袋里。这是她唯一带了三年的东西,勺柄那道刻痕是父亲教她写字时留下的。她不想丢。
窗外传来老鼠啃咬木梁的声音。她躺下,闭眼,呼吸放慢。屋内其他女仆早已入睡,鼾声此起彼伏。她却睁着眼,盯着屋顶缝隙透进的那一线寒星。
脑子里一遍遍过着路线:子时起身,绕厨房后巷,经柴房北墙,推门,下坡,避开巡逻犬,沿河岸走三里到废弃渡口。那里有条破船,她亲眼见过,虽漏水,但尚可漂行。
她不知道海那边有什么,但她知道,留在这里,只有死。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钟楼敲了两响。她缓缓坐起,穿鞋,系紧裤脚绑带。正要起身,忽听门外有动静——轻微的脚步停在门口,接着是一阵窸窣声。
她僵住。
门缝底下,一片阴影缓缓移开。有人来过,又走了。
她没动,也没出声。片刻后,她继续穿衣,动作更轻。走到门边时,她伸手摸了摸门框上方——那里原本有个松动的钉子,今早还在,现在不见了。
她心头一紧,但仍推开一条缝,探头查看。走廊空无一人。她闪身而出,贴墙走向厨房方向。
老仆的铺位在另一侧偏房。她本不该再去打扰,可临行前,她还是绕了过去。门虚掩着,屋里灯灭了。她轻轻唤了一声:“老人家。”
无人应答。
她推门进去,摸黑走到床边。床上没人,被褥冰冷。桌上留着半碗冷粥,旁边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北墙门缝已撬,砖松,推即可开。保重。”
她捏着纸条站了一会儿,然后折好塞进怀里。
返回途中,她特意绕到厨房后巷,借着残月光检查柴房北墙。那扇小门果然存在,藏在一堆腐烂柴草后,铁 latch 上覆满锈斑。她伸手推了推,门不动。再用力一撞,砖缝簌簌落灰,门框晃了一下。
可以开。
她退后两步,抬头望天。星子稀疏,云层渐厚,或将再雪。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宅院:高墙、塔楼、熄灭的灯火。然后转身,朝自己铺位走去。
进屋后,她脱鞋上床,躺下,闭眼。一只手仍按在胸口,压着木勺和那张纸条。
外面风开始刮起来,吹动屋檐铁片,发出细微震颤。
她睁开眼,望着屋顶缝隙,心中默念:子时,柴房北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