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桶搁在灶沿,艾琳的手指从铁柄上松开。她没看天色,也没去摸围裙里的账本,只是站着,等火苗把锅底映出一圈橙红。
昨夜写下的三个词还在鞋底夹层里,但她已不必再掏出来确认。她弯腰淘米,动作与往常无异,只是靠近灶台时,脚步略向厨师的方向偏了半步。
“大人,”她开口,声音压得低,“油温高低,真能决定整锅汤的滋味?”
厨师正用铁勺搅动浓汤,闻言停了一瞬。他没抬头,只道:“你昨日值夜,骨汤火候差了半刻。”
艾琳点头。“我添了炭,但油面不起泡。”
“火太急,油浮不沉。”他终于侧过脸,“三起三落,才算稳。”
她记下了。没再问,转身去切姜片。刀落下去,手腕却僵了一下——她想起自己曾偷偷模仿厨师刮鳞的手势,结果鱼腥沾了满袖。这一次,她放慢动作,指尖抵住姜块侧面,刀背轻震,薄片依次滑落。
厨师扫了一眼。“刀要听手,不是手听刀。”
艾琳没应,只将切好的姜码成一列,整齐摆在陶碟上。
辰时过后,厨房人声渐稀。她在清点残羹桶时,眼角瞥见厨师走向灶后暗格。片刻后离开,未关门严实。她等了一炷香时间,趁无人换炭,悄然靠近。
一本破旧册子躺在角落,封皮磨损,边角卷曲。她抽出一看,扉页写着《膳务手记》四字,墨迹斑驳。她没翻太久,只迅速记下“储鲜法”三条、“调味衡”七则,又抄了半张“劳工配餐表”,便将册子原样放回。
夜里,她值灶守汤。骨汤慢煨,无需多顾。她从鞋垫下取出薄纸,借灶口微光逐字默写。写完一张,塞进砖缝。另一张浸湿,贴于墙面,待干后揭下,字迹模糊,她便重写。
第三夜,她梦见父亲坐在田埂上数麦粒。一粒、两粒、十粒……数到百粒时,他抬头说:“盐三勺,面七两,错一钱,饿一人。”
她醒来,手指蜷在胸前。灶火将熄,她添了一块炭,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小截炭条,在桌面轻轻画下“契约”二字。笔顺生硬,但她一笔一划,反复描摹。
白天,她依旧在厨房忙碌。切菜、烧水、刷锅,样样如常。只是每次经过仓储区,总会停下。老仆坐在柴堆旁,拐杖横膝。她走过去,蹲下身,帮他把散开的麻绳重新捆好。
“若粮仓调度有误,是谁定责?”她问,声音几不可闻。
老仆眼皮一跳,目光扫过四周空巷。“仓司报账,管家批核,领主签字。”他顿了顿,“中间断一环,底下人就没饭吃。”
艾琳低头,把最后一圈绳结拉紧。
此后每两日一次,她都来一趟。有时递水,有时扶杖。话极少,问题也短。
“税收何时入库?”
“冬至前五日。”
“劳役轮值由谁排?”
“管事拟单,管家圈名。”
“申领白面要几道签?”
“三印一戳,缺一不行。”
她不带纸笔,只用心记。回仆舍后,取废弃木箱一块,翻过来,用炭条在内侧画线分格,写下“仓司—管家—领主”,又标出“申领—批核—发放”流程。画完,以水代墨,在石板上默写三遍,再抹去。
算术仍是难处。她识得数字,却不解进制。直到某日称盐,厨师随口道:“十勺为两,十六两为斤。”
她怔住。当晚便拆了旧账本边角,剪下“一、二、三、十、百、千”等常用字,贴于布片,每日默背十个。又取盐勺、水瓢、陶碗,自设题目:一勺盐三分,十勺成两,若劳工灶需三两六钱,该取几勺?
她一遍遍演算,错便重来。第七日,终于算对三次连续题,她把炭条折断,扔进灶膛。
那夜她又梦到父亲。他说:“数清每一粒麦,才能争回每一寸命。”
她睁眼,枕巾微湿。起身取小刀,在床板背面刻下这句话。刻得极深,木屑落在脚背上。
厨房里,她的位置仍靠第二灶。一日午后,厨师检查调料架,忽问:“你近来称量为何总慢半拍?”
艾琳答:“想把分量记准。”
“记准了做什么?”
“怕错。”
厨师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从柜中取出半袋干香料,放在她灶台角落。“防潮的。”他说完便走,未再多言。
她没打开看,但当晚摸了摸袋子——是肉桂与八角,贵重之物,通常只用于贵族膳食。
她将袋子藏进洗漱区砖缝,与炭条、纸片并列。
某日清晨,帮工路过灶台,见她正用抹布擦拭铁锅内壁,忽然笑道:“今早粥煮得不错,比前些日子稳多了。”
艾琳只点头,继续擦锅。
那人又说:“听说运煤队少年这几日脸色好了,莫不是厨房真换了人?”
艾琳抬眼。“活该他们吃饱。”
话落,对方语塞,讪讪走开。
傍晚交接前,她照例检查库存。白面余量十一斤,与昨日持平。她翻开账本,在“残羹回收”栏补记:今日省面五斤,存暗柜。写完撕下纸角,塞进灶台缝隙。
夜里值灶,骨汤仍在慢炖。她坐在小凳上,手指在桌面无声移动,一笔一划,写出“契”字,再写“约”字。写完,指尖停在最后一个转折处,微微用力。
窗外,月光斜照在灶台边缘,映出她低垂的侧影。她没抬头,也没动。只有手指再次抬起,准备重写。
灶火噼啪一响,火星溅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