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手指从围裙内衬抽出时,账本边角已磨得发毛。她没停下,把批条平铺在灶台边缘,用盐罐压住一角。晨光刚爬上高窗,照在纸面的印戳上,那枚仓司的火漆纹样泛着暗红。
她打开旧账本,翻到新页。标题是炭笔写的“试行三日数据追踪表”,字迹比往常工整。她先核对昨日余下的白面斤数,再对照劳工灶出饼数量,一项项填入格中。残羹减少量、运煤队领餐人数、咳嗽者登记——这些数字她昨夜已在脑中过了一遍。
厨房门被推开时,她头也没抬。两名帮工提着空桶进来,脚步放重,经过她身边时低声说话。
“又在写她的大账呢。”
“昨儿一张纸条就换了个差事,今日怕是要记到账房去。”
艾琳握笔的手没抖,只是将“胡椒减量”旁的备注多写了一行:三人咳甚,汤中加姜末半勺。她合上账本,起身走向调料架,取下胡椒罐倒进陶碟,粉末落在浅底,像一层灰雪。
午前,她提着单子去仓司核对库存。回来时厨房正交接,那两名帮工站在灶口附近,周围聚了三四人。她听见其中一人捏着嗓子学她写字的样子:“哎哟,一笔一划,真当自己是文书小姐了。”
另一人接话:“人家现在管配量,下一步是不是要管钥匙?”
笑声未落,艾琳已走到灶台前。她将核对后的数字补进草稿,墨线横平竖直,没有一处涂改。然后她卷起袖子,开始淘米。水倒入盆中,米粒沉底,她用手轻轻搅动,指尖划过糙米表面,感受湿度变化。
厨师这时走进来,手里拿着她早前交上去的草稿。他看了一会儿,问:“胡椒减半,盐增三钱,依据是什么?”
“运煤队昨夜轮班七人,三人咳嗽带痰,监工说井下湿冷。”艾琳抬头,“盐略增,防出汗失水。”
厨师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把草稿折好塞进怀里。“明日继续报数。”
她应了一声,低头继续淘米。水换到第三遍时,手指微微发皱。她知道刚才那番话不是问,是试。她没解释更多,也不提谁在背后嚼舌。事由心出,话从口入,她只管把该做的做实。
临近收工,仓司管事路过厨房门口,脚步一顿。他与厨师并肩站了片刻,声音压得低,但艾琳听得清:“厨房近来风气不稳,有人反映某些人行事张扬,惹得上下不安。”
厨师沉默几息,才道:“她在做事。”
“做事也得分寸。”管事看了眼灶台方向,“别让一个帮工搅乱规矩。”
话毕离去。厨师转身,目光扫过灶区,最终落在艾琳身上。那一眼极短,却让她手上的动作顿了半拍。她立刻低头,继续擦灶台。
这一次她擦得格外仔细。抹布浸水拧干,从左至右推过铁架每一寸,连铆钉缝隙都用布角抠了一遍。锅具重新吊挂,炖锅、炒锅、蒸屉依次排列,钩子咬合严密,无一歪斜。她把残羹桶拖出来冲洗,桶壁刮净三次,倒扣晾在通风处。
最后她回到账本前,在“试行三日数据追踪表”下方添了一行小字:气温较前日降两度,用工多三人,建议明日汤底加姜片五钱,盐量维持。写完后,她用指甲在纸面划了一道,确认墨迹未晕。
厨房灯熄前,她叠好围裙放在灶角,批条重新夹进账本,藏入内衬。走出门时风比昨夜更冷,吹得衣袖贴住手臂。她没回头,但脚步在井台边停了下来。
陶罐还在原位,灰扑扑的,像没人碰过。她取出账本,借月光翻开。纸页微颤,她用左手压住,右手执炭笔,在用工数旁补了一个括号:(含替岗者李四,右腿旧伤,不宜负重)。
她记得今晨搬粮时看见那人一瘸一拐,却没人替他报歇。这事不在她的责内,但她记下了。车轴转动不能靠一人发力,泥泞里陷得深的人,也可能绊住前行的轮。
远处传来打更声,她合上账本,指尖摩挲封面磨损处。厨房窗口的灯火已灭,只剩一道细缝透出未熄的炉芯红光。她知道今夜不会再有人为她说话。
但她也不需要。明日的数据会替她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