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将第四个土豆削完,刀尖在盆沿轻轻一磕,皮屑落进水里打了个旋。她没抬头,听见厨房门口有脚步停顿了一下,又走远。炉火噼啪响了一声,像是谁踩断了枯枝。
她把土豆倒进筛网,端去灶边过水。蒸汽扑到脸上,她眨了眨眼,顺手把围裙角掖紧了些。今日早灶的面团发得比往常快,厨师已经提前烤出两屉烙饼。她瞥见其中一笼边缘微焦,但颜色泛白——那是掺了细面的迹象。
送餐铃响前一刻,她提着托盘穿过回廊。运煤队的少年照例蹲在粮仓东角啃黑麦饼,头低着,肩背拱起。艾琳走近时,他抬起脸,左手捏着半块烙饼,外皮酥黄,内里夹着一丝白瓤。他看见艾琳,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只是把饼往怀里藏了藏。
她转身要走,眼角扫到他右手腕上缠着一条灰布条,边缘渗着淡黄药汁。旁边老杂役正低头拍打衣襟上的灰,见她路过,抬眼看了她一下,缓缓点了下头。
艾琳没回应,脚步也没停。她回到厨房,从柜底取出旧账本,翻到空白页。趁着洗菜间隙,她用炭笔记下:辰时三刻,劳工灶出细面烙饼一笼;午前粮柜取白面两袋,批注“特配劳工灶”。她合上本子,塞回原处,手指在封皮上压了两秒。
午后交接时,两名帮工凑在灶台边嘀咕。一个说:“厨房近来手脚松了,管事那边竟也不问。”另一个冷笑:“谁背后撑腰,谁就能改规矩。”两人目光扫过来,见艾琳正在刷锅,便故意提高声:“有些人啊,以为递张纸条就能翻身,真当自己是文书了?”
艾琳没抬头,刷子顺着锅底弧度来回推拉。铁锈混着油垢浮起,又被清水冲走。她记得父亲说过,车轴不转不是因为缺油,而是有人不愿它转。现在车轴动了,发出声响,自然有人想让它卡住。
她放下刷子,拎桶去井台打水。回来时经过粮仓背面小门,门栓依旧插着,但地上多了几道拖痕,像是重物被拽过。她放慢脚步,眼角余光看见门缝底下露出一角麻布,颜色与运煤队的背篓一致。
她没停下,径直进了厨房。水倒入缸中,溅起一圈涟漪。她擦干手,开始整理残羹桶。昨日此时桶底还有大半剩饭,今天却只铺了薄薄一层,连汤汁都被刮净。她伸手探了探桶壁,干燥无腻。
傍晚收工前,她照例清点调料架。盐罐满了,胡椒少了三分之一,干芹碎几乎未动。她正要把标签重新对齐,身后传来脚步声。
厨师站在灶口,手里拿着一张新批条。他没说话,先走到她刚才站的位置,看了看空掉的残羹桶,又低头扫了一眼她刚整理好的调料格。
“账房今天来查了三天用量。”他开口,声音不高,刚好盖过炉膛里最后一丝火星的爆裂声,“白面省下十一斤,猪槽倒的残羹少了一半。”
艾琳的手指停在干芹碎的陶罐边缘。
“运煤队昨夜轮班,没人晕倒。”他说,“今早监工还问厨房是不是换了厨子。”
她缓缓松开手指,指尖有些发僵。
厨师把批条放在灶台上,压在盐罐下面。纸角微微翘起,上面写着“劳工餐配额试行单”,右下角有仓司的印戳和厨师的签名。
“从明日始,”他说,“你协助定配量。写好单子,我签字。”
厨房里只剩他们两人。窗外天色已暗,高窗透进最后一点余光,照在批条的一角。艾琳盯着那行字,喉咙发紧。
厨师没走,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炉膛里的火彻底熄了,铁架上残留的炭块缩成一小团黑影。
“你那张纸条……”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救了三个人命。”
艾琳闭了下眼。
“干得不错。”
她没说话,只是慢慢伸出手,指尖触到批条的边角。纸面粗糙,带着墨迹未干时的轻微凹凸。她把它轻轻抚平,又压了压盐罐,确保不会被风吹走。
厨师转身走向储物柜,取出一块干净抹布,扔在她脚边。“灶台擦完,锅具归位。”他说,“明天早灶还是你守。”
“是。”她应了一声,弯腰捡起抹布。
她先擦灶台表面,动作平稳,每一下都从左到右,不留死角。然后她把铁锅逐一吊起,挂在横梁的钩子上。最重的炖锅她用双手托底,脚跟微微后移,稳住重心。挂好后,她退后一步,检查是否歪斜。
接着是调料架。她把每一罐都取下,用布擦拭底部,再按顺序放回。盐、胡椒、干芹碎、辣椒粉、蒜末粉,一一归位。她记得哪一罐上次用得多,哪一罐几乎未动。她在心里默记,准备明晨写单时参考。
最后是地面。她提水冲洗灶前区域,蹲下用手摸砖缝,确认没有残留饭粒或油渍。水顺着地势流向排水口,带走了最后一丝浮沫。
她站起身,解下围裙,叠好放在灶台一角。袖口有一处新沾的面粉,她用指甲轻轻刮掉。然后她拿起批条,夹进洗菜池旁的旧账本里,塞进围裙内衬。
厨房灯灭了。她走出门,身后一片寂静。井台边的陶罐还在原位,灰扑扑的,像从未被人动过。
她没回头,沿着回廊往仆舍走。风从墙缝钻进来,吹起她一缕发丝。她抬手别到耳后,指尖碰到发辫里藏着的铜扣,冰凉坚硬。
走到厨房后门时,她停下。门闩是铁的,年久生锈,拉动时会发出短促的咔声。她伸手试了试,发现今天早上换岗时有人忘了插紧,现在已被修好。
她收回手,继续前行。
拐过回廊,厨房的轮廓隐入黑暗。她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轻响——是铁勺落在石板上的声音,清脆短暂。
她没停下,脚步也没变。但她的右手悄悄握紧了围裙一角,直到指节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