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手指还搭在凉透的陶杯上,指尖压着杯沿,像被冻住了一样。炉膛里那点灰烬早被风吹散,灶台边只剩一把铁勺静静躺着。她盯着它看了很久,直到眼眶发酸,才眨了一下。
她伸手把勺子翻过来,勺面朝下扣在石台上,月光便不见了。
茶水倒进水槽时发出轻微的声响,一圈涟漪在昏暗中晃开,又迅速平息。她解下围裙,抖了抖边缘沾着的油渍和炭灰,叠成四方块,放在长凳中央。这个动作很慢,但她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去看厨房的任何一处角落。
衣带重新系紧时勒住了呼吸,她吸了口气,挺直背脊,走向门口。
门栓拉开的声音比她记忆中更沉。门外寒气扑面,庭院静得能听见远处粮仓木门因风轻晃的吱呀声。她踏出去一步,脚底踩碎了一片薄冰,裂纹从鞋尖蔓延开去。
天还没亮,雾气贴着地面流动,像一层灰白的布盖住了石板路。她没往仆舍走,也没去厨房备料的常道,而是沿着墙根转向东侧——那是通往农奴口粮发放点的路。每日辰时初刻,北谷来的农奴会排成长队,在粮仓外领黑麦饼和半勺豆渣汤。
她记得厨师说过的话:十天一餐白面,其余掺砂子。
她也记得父亲临死前咳出的血沫里混着黑色颗粒,母亲埋葬那天,脚边掉落的正是半块硬得咬不动的粗饼。
脚步越来越稳。风钻进袖口,手背上的裂口一阵阵刺痛,她没理会。路过回廊拐角时,看见几个值夜的仆役正缩着脖子往宿舍方向走,没人注意到她。她低头穿过短巷,绕过马厩后墙,前方粮仓的轮廓在雾中浮现出来。
门口已有二十多人站着,裹着破旧毛毯,肩并肩挤在一起取暖。他们大多低着头,脚边放着粗布袋。一个老妇人蹲在地上,怀里搂着个小男孩,孩子脸冻得发青,手里攥着一块比手掌还小的饼。
艾琳站在十步之外,没有靠近。
有人抬眼扫了她一下,目光在她干净的裙角和未沾泥的鞋子上停留片刻,又垂下去。没有人说话。队伍末尾一个男人咳嗽起来,声音干涩,像是喉咙里卡着碎石。
她看着他们排队、登记、接过食物。管事坐在高凳上,用木戳在册子上按下一格格印记,每发一份就敲一下铜铃。铃声清脆,在冷雾里传得很远。
一个年轻女人上前领粮,怀里抱着婴儿。她伸出手,掌心裂着口子,指甲缝里全是泥土。管事递出饼时故意抬高了手,女人踮起脚才接到,婴儿在她肩上哭了一声,立刻被捂住了嘴。
艾琳往前挪了半步。
她看清了那块饼——表面粗糙,边缘碎裂,能看到里面嵌着细小的沙粒。女人转身时踉跄了一下,怀里的孩子扭动身子,露出半截小腿,皮肤上布满紫红冻疮。
她没再动。
雾渐渐淡了些,东方天际透出微弱的青白色。有人开始低声交谈,说的是北谷今年雪大,田埂塌了三处,矿井封了五天。另一个说监税官昨夜到了庄园,带了四辆马车,全是空的,回去时怕是要装满。
“听说这次要加征冬税。”
“去年都没交齐,哪还有?”
“不交?那就抽人去挖新矿道。”
议论戛然而止。一辆马车从主堡方向驶来,轮子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咯吱声。车帘掀开一角,红袍一闪而过。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连哭泣的孩子都被抱紧了不再出声。
马车走远后,那个蹲着的老妇人慢慢站起来,拍掉膝盖上的霜。她抬头看了眼主堡高窗,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饼,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嚼得很慢,仿佛每一口都要数着牙齿咬几下。
艾琳转身离开。
她没有走原路,而是绕到粮仓背面。这里有一扇小门,平时锁着,但今天早上似乎没关严。她推了一下,门轴发出轻响,露出一道缝隙。
里面堆着空麻袋和废弃的箩筐。角落里有个木箱,上面盖着油布。她走近几步,发现箱子里是未拆封的白面袋,印着庄园封印。数量不少,至少够三十人吃一个月。
她退后两步,重新关上门,插好门栓。
回去的路上,她经过厨房后门,听见里面已经开始准备早饭。锅铲碰撞声、水流声、柴火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她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然后抬腿跨过门槛。
厨师正在灶台前搅动一大锅燕麦粥。他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她一眼,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她走到自己的位置,取下挂在钩子上的新围裙,系上。手指碰到腰间时,察觉到发辫里藏着的纸条还在。她没去摸它,只是把手收回来,拿起刷子走向洗菜池。
水刚放满,她忽然停下。
“师傅。”她说。
厨师应了一声。
“北谷来的农奴,每天几点到?”
“辰时前就得候着。”他说,“迟到一刻钟,减半份粮。”
“他们住哪儿?”
“矿工棚在西坡林子边上,家属住在旧羊圈改的屋子里,十个人一间。”
艾琳点点头,开始刷萝卜。水溅到脸上,凉得刺骨。
她刷得很认真,每一条沟壑都冲净泥沙。刷完一筐,她抬头看窗外。雾已经散了,阳光斜照进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划出一道明亮的线。
她想起昨夜厨师说的话:三十年来,我每晚都要敲一次勺子,为了记住——还有人在地下等一个答案。
她放下刷子,走到灶台边,拿起那把曾盛过月影的铁勺。掌心摩挲过勺柄的刻痕,那是多年磨损留下的凹槽。
她轻轻敲了一下。
声音不大,落在锅碗之间几乎听不见。但她知道,这声音和矿井里的敲击是一样的节奏。
一下,停顿,再一下,再停顿。
有人听见了。
她把勺子放回原位,转身走向储物架,取下一只空陶罐。罐身有裂纹,用麻绳缠了几圈。她拎着它走到门口,脚步平稳。
门外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