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将油纸包贴在胸口,穿过厨房后门的短廊。石墙低矮,头顶的横梁压得人肩背发紧。她脚步未停,径直走向角落的木架,准备归置最后一套铜锅。手指刚触到锅柄,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艾琳。”
她顿住。那声音不像往常那样带着命令的棱角,而是沉得像灶底余烬里滚落的一块炭。
厨师从炉膛阴影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只粗陶杯。他没穿围裙,袖口挽至肘部,露出手臂上交错的旧烫痕。他走到她面前,把杯子递过来。热气浮起,带着草根与陈年姜片的气息。
“喝一口。”他说,“坐下。”
艾琳没动。三年来,厨师从未让她坐过。厨房里没有她的位置,只有任务、时限和不断更换的器具。她看着那杯茶,又看向他的脸。他眼窝深陷,嘴角纹路比昨日更深。
“你今晚不该回这里。”他说,“你可以去睡了。”
“还有锅没洗。”她答。
“锅明天也洗得动。”他转身走向灶台边唯一一条长凳,坐了下来,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但有些话,再不说,可能就没机会说了。”
她迟疑片刻,放下锅,走过去坐下。杯壁温热,她双手捧着,不敢喝。
“你记得宴会厅里的红袍贵族吗?”他开口,“就是酒泼在他身上那位。”
艾琳点头。
“他是北谷三矿的监税官。”厨师说,“每年春初来一趟,走时车轮底下都沾着农奴的血泥。”
艾琳的手指微微收紧。
“你以为我们辛苦?”他转头看她,“我们日出而作,日落有时还能歇。可你知道北谷的农奴多久能吃一顿饱饭?十天一餐白面,其余时候啃黑麦饼,掺着麸皮和砂子。孩子五岁就下田,拉犁绳磨破肩膀,大人用盐水浇伤口,连药都不敢请。”
他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们每周三天要步行二十里到庄园服劳役,修墙、运石、砍柴。农忙时节整月不得归家。女人临盆也不准歇,生在田埂上,用镰刀割脐带。死了呢?要缴‘死手捐’——人咽气了,领主还要收一笔银币才许埋。”
艾琳喉咙发紧。
“前年冬天,有个老农奴的儿子逃了。”厨师声音更低,“跑了八十里,想投奔南境自由镇。被抓回来那天,正逢年祭。领主当着三百农奴的面,命人剥了他上衣,抽三十鞭。”
他抬起手,在空中虚划了一下。“第一鞭下去,皮就翻了。第五鞭,血顺着腿流进鞋里。那孩子一直没叫,直到第十八鞭,才哼了一声。领主说:‘听见了吗?这是财产在呻吟。’”
艾琳闭了闭眼。
“后来呢?”她问。
“后来?”厨师冷笑,“后来他活下来了,但腿废了。现在还在北谷养羊,每天跪着剪毛。他父亲第二年冬天咳血死的,没人敢收尸,最后是条野狗拖走的。”
艾琳的手开始抖。茶面上一圈圈涟漪扩散开来,映着顶棚漏下的微光。
“那你为什么不说?”她终于抬头,“这么多年,你就这样看着?”
厨师沉默了很久。炉膛里最后一点火苗跳了一下,熄灭了。
“我说过。”他缓缓道,“三十年前,我是个文书助手。识字,会算账。有次替一个农奴写诉状,告领主强占水渠。状纸递上去第三天,我被吊在马厩外烧了一夜炭。醒来时舌头被剪掉一块,右手小指折断。文书房的人说我‘妄议政事’,当场革除。”
他张开嘴,舌尖缺了一角。“你看不见,但它一直在。从那以后,我进了厨房,从烧火工做起。我不再写字,不再说话,只做菜、管灶、训新人。我活下来了,因为我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
艾琳盯着他,忽然明白为何他从不责骂她切菜太慢,为何在宴会上为她求情,为何今夜递来这杯茶。
“那你现在为什么说?”她声音很轻。
厨师看了她很久。
“因为你不一样。”他说,“你眼睛里的光,不是熬出来的顺从,是压不住的火。你已经在查书房的事了,对不对?我知道你进过两次,第三次用了木楔卡门缝。我也知道你撕了一页纸藏进头发。”
艾琳全身绷紧。
“我没拦你。”他继续说,“因为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你父亲不是病死的,他是被征去挖铁矿,塌方埋的。你母亲半年后饿死在田边,连裹尸布都没有。你们一家本是自耕农,土地被以‘欠税’名义收回,贬为农奴籍。这些事,都在黑册子里记着,可没人敢提。”
他站起身,走到灶台前,拿起一把铁勺,在掌心轻轻敲了三下。
“听见了吗?”他说,“这声音,和北谷矿井里的敲击声一样。那是囚工在用勺子敲岩壁,告诉外面的人他们还活着。三十年来,我每晚都要敲一次。不是为了传信,是为了记住——还有人在地下等一个答案。”
艾琳低下头。茶已经凉了,倒影模糊不清。她想起自己曾在宴会上看到贵族们谈笑风生,说起“北谷产量提升”时满脸得意。那时她不懂,现在懂了。
每一口面包,每一件华服,每一盏烛火,都来自那些永远无法发声的人。
“你想让我做什么?”她问。
厨师没回答。他只是走回长凳,重新坐下,目光落在她手上。
“你的手裂了。”他说,“昨夜搬酒,掌心磨破的吧?”
艾琳没看手。她只觉胸口胀得厉害,像有块铁在里面慢慢烧红。
“你可以继续洗锅。”厨师说,“也可以明天起不来。但如果你还想站起来,就得知道你踩的是什么地,抬的是什么头。”
他站起身,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栓时停下。
“我不是救你。”他说,“我只是不想再看着火熄了。”
门开又关。厨房只剩她一人。
炉膛里最后一点灰烬被风吹动,扬起细尘。她仍坐着,膝盖并拢,双手交叠,杯子搁在膝上。凉意从石墙渗出,贴着她的背脊往上爬。
远处传来打更声,一响。
她没有动。
窗外雪光映进来,照在灶台上那把铁勺上。勺面朝上,盛着半片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