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把手转动。
艾琳贴着船壁,身体紧绷。她没有动,也没有退。木勺在掌心翻了个面,裂口朝外,随时能划破皮肉。灯影从门缝里晃出,映在甲板上的一块旧帆布边缘,微微颤动。
管事出来了。
他提着灯,账册夹在腋下,脚步比来时更沉,酒气随风散开。他在门口站了片刻,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拍了拍账册,像是确认它还在。随后转身,沿着原路往主舱方向走去,背影佝偻,皮靴踩在湿木板上发出闷响。
艾琳等他拐过船尾舱角,才缓缓起身。她的膝盖僵硬,长时间蜷伏让左腿发麻,但她没去揉。她盯着那扇门——虚掩着,一道指宽的缝隙,透出未熄的灯火。
她知道时间不多。
猫腰靠近,动作轻得像扫灰。她绕到仓库侧后方,那里堆着几只废弃的缆绳箱,木板翘起,缝隙足够钻人。她伸手推了推后窗,铁扣锈蚀,轻轻一撬便松动。窗框吱呀一声滑开半尺,她立刻停手,屏息听动静。
远处守卫的脚步尚未接近。
她翻身而入,落地时单膝触地,右手撑住地面稳住身形。仓库内气味混杂:霉粮、铁锈、陈年桐油,还有一股淡淡的墨汁味。墙上挂着登记簿,钉子钉得歪斜,页角卷起。角落立着一只高柜,锁头完好,但下方木板有刮痕,像是常被挪动。
正中央是一张矮桌,上面摊着账册,墨迹未干,旁边搁着空陶杯,杯底残留一圈褐色渍痕。艾琳没碰它。她扫视四周,目光落在靠墙的一只破木箱上——箱盖断裂,露出内层夹板。
她过去,手指沿缝隙摸索。箱体倾斜,几块干硬的面包渣滚出。她正要收手,指尖却触到异物:一层薄羊皮,藏在夹板之下。
抽出一看,卷成筒状,用细麻绳捆着。她解开,缓缓展开一角。
海图。
线条粗粝,但轮廓清晰。北纬某处标着一座孤岛,形状如断剑,周围无其他陆地。旁边小字写着:“自由之地,奴者归焉。”
她的呼吸顿了一下。
再往下看,图侧另有标注:潮汐暗流三日一转,浅滩可泊小舟,南岸有淡水泉眼。字迹与账册不同,更老,更枯瘦,像是多年前所写,后来又被谁悄悄补注。
她迅速将图卷回,塞进衣襟内层,压在肋骨下方。布料摩擦伤口,传来一阵钝痛,但她没皱眉。
不能久留。
她原路退回窗边,正准备翻出,忽听得门外脚步声逼近。不是守卫的节奏,而是拖沓、缓慢,带着醉意——是管事回来了?
她缩身躲进高柜阴影,屏住呼吸。
门被推开。
管事重新走进来,手里多了个油布包。他把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页,边缘焦黑,像是从火中抢出。他一张张摊开,对照账册,眉头越皱越紧。随后他拿起笔,在新页上写下几个字,又猛地停住,把笔摔在桌上。
他坐下,双手抱头,肩膀微微颤抖。
艾琳没动。她认出那些纸——是《膳务手记》的残页,她在庄园时偷偷记录的粮食损耗数据。原来老仆交给管家的,并非全部。
管事低声说了句什么,声音太轻,听不清。但他抬起脸时,眼中竟有水光。
他不是在查账。
他在找东西。
片刻后,他收起纸页,重新包好,吹灭灯,关门离去。这次,他走得更快,仿佛怕被人看见。
艾琳等了整整两刻钟,才从窗中滑出。她合上窗框,用一块碎木卡住,让缝隙保持原样。落地后贴墙潜行,绕过货堆阴影,向主舱方向移动。
刚行至第三排铁箱旁,右脚绊到一根横出的铁钩。她急停,但裙角已被勾住。铁钩生锈,稍一挣扎便会发出声响。
她咬住下唇,左手撑地,右手慢慢探向腰侧——木勺还在。她抽出,用裂口抵住布料,轻轻一划。布条断裂,她顺势前倾,脱离钩挂。
继续匍匐前进。
穿过最后一道货箱间隙时,头顶传来守卫换岗的口令声。她伏地不动,脸贴冰冷甲板,听见两双靴子交错而过,对话几句,渐行渐远。
直到舱门轮廓出现在前方,她才起身,低身溜入农奴舱入口。铁门虚掩,她侧身挤进,反手轻轻扶住门轴,避免发出碰撞声。
回到角落稻草堆,她缓缓坐下,将背靠向船壁。肩头沾了灰,右手虎口因握勺过久而发白。她闭眼,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像已入睡。
但她的左手,悄然滑向胸口。
羊皮纸还在。
她没睁开眼,只是指尖在布料下轻轻摩挲图边。那座岛不在任何航线上,不属三大领主管辖,也不在税吏铜牌标记的海域内。它是空白处的标记,是规则之外的存在。
亚瑟会认得它。
她想起他包扎伤口时的手势,平稳而精准,不像农奴,倒像曾掌过舵的人。还有他说“你今晚吃食是为留力气”时的眼神——不是鼓励,是确认。
她不能现在就说。
但明天清晨第一次分食时,她会坐在他斜对面。她会把碗端得比平时低一点,左手放在膝上,拇指朝外翻一次。
那是厨房里的暗号:有话要说,等静下来。
外面海风渐强,船身微晃。舱内鼾声此起彼伏,有人梦呓,有人咳嗽。一名孩子翻身,踢开了盖布,旁边老妇默默拉起自己的披肩盖在他身上。
艾琳仍闭着眼。
她的呼吸平稳,姿势放松,像真的睡去了。
可她的手指,一直贴在那张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