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的脚步声远去后,艾琳缓缓睁开眼。她靠在船壁上,身体一动未动,但指尖已悄然滑过木勺边缘,确认裂隙依旧紧闭。太阳偏西,光从舱顶缝隙斜切下来,照在对面稻草堆上的一道划痕——那是亚瑟留下的箭头,指向船尾。
她记住了。
起身时动作很慢,像是伤势未愈的自然反应。她低头整理稻草,目光却顺着舱门缝扫向甲板。风不大,帆布轻响,一名水手正独自收缆绳,肩背绷得极紧,手指用力拽着索扣,仿佛在发泄什么。正是前日低声讥讽管事“不懂潮汐”的那个。
艾琳提桶走过,脚步拖沓。快到那人身边时,她手腕一抖,桶沿倾斜,半瓢水泼在甲板上,溅湿了水手的靴面。
“对不住。”她低声道,蹲下身用袖角擦地,声音压得极低,“我听见账册上记了,下月工钱要减三成……说是有人告发你们偷藏私货。”
水手猛地顿住,绳索从手中滑落。
他没看她,只是盯着那滩水,喉结动了一下。
“谁说的?”
“管事和文书核账时提的。”艾琳仍低着头,手在湿地上划了一道虚线,“说要压一批人做替罪羊,好平账。”
水手没再问。他弯腰捡起绳索,重新系紧,动作比先前更重。艾琳拎起桶,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
但她知道,那句话已经落进去了。
傍晚,农奴被赶回舱内,铁门哐当锁死。艾琳蜷在角落,耳朵贴着船壁。甲板上传来脚步声,是皮靴,节奏急促,直奔前桅方向。
她慢慢挪到舱口阴影处,透过门缝往外看。
管事坐在帆布椅上,手里拿着账册,正和一名守卫说话。话未说完,那名水手大步走来,站在三步外,没行礼。
“大人。”声音不高,但穿透风声,“下月工钱,真要减?”
管事抬眼,眉头皱起:“你听谁说的?”
“底下都在传。”水手站着不动,“说是有人报了私货,要拿我们开刀。”
管事合上账册,语气冷下来:“谣言也敢信?谁给你胆子质问我?”
“我不是质问。”水手声音沉下去,“我是问一句实话。弟兄们拼死调帆押货,若连口粮都保不住,谁还卖命?”
周围几名水手停下动作,悄悄靠近。
管事站起身,指着对方鼻子:“你一个跑绳的,懂什么叫调度?账目归我管,轮不到你插嘴!”
“那你懂不懂左舷吃水几寸?”水手冷笑,“昨儿风向偏北两度,你下令调帆角,差点让主帆撕了。是你懂,还是我们懂?”
人群里有人轻轻哼了一声。
管事脸色变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守卫,又扫视四周,发现不止一人沉默地看着他。
“放肆!”他猛拍椅子扶手,“再敢聚众喧哗,关三天禁闭,断食!”
水手没退。他往前半步,声音更低:“你可以吓他们。但我告诉你——没人想闹事。可你要动我们的粮,就别怪我们翻你的账。”
说完,他转身就走。
管事僵在原地,嘴唇微颤。守卫想追,被他抬手拦住。
“让他走。”他咬牙道,“这种人,迟早收拾。”
可他的手攥着账册,指节发白。
片刻后,他挥手遣散守卫,独自走向主舱。背影不再挺直,肩膀微微塌下。
艾琳缩回舱内,靠在船壁上,呼吸平稳。她没笑,也没动。但她知道,那根一直绷着的弦,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夜渐深,舱内鼾声起伏。她仍醒着,耳朵捕捉着甲板上的动静。戌时刚过,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是守卫的巡逻节奏,而是缓慢、拖沓,带着酒气的步履。
她轻轻挪到门缝边。
管事回来了。手里端着一只陶杯,杯口还在冒热气。他没回主舱,而是径直走向前桅旁的旧椅,坐下,仰头喝了一口。
灯光昏黄,映着他脸上的皱纹。他盯着海面,眼神空茫,杯子一次次举起,又一次次放下。有时他低头翻账册,可翻开又合上,像是看不懂,又像是不敢看。
艾琳看着他手中的杯沿,注意到每次喝酒前,他都会先往账册上瞥一眼,仿佛那上面写着什么只有他自己明白的东西。
她收回视线,手指缓缓抚过木勺柄。裂隙依旧,药粉还在,但她不需要用药了。伤口在结痂,疼痛转为闷胀,反而让她更清醒。
她想起厨房里的油灯,想起管家念她名字时的语调,像在点一件货物。那时她只能记录,只能忍耐。现在不一样了。
她不是在等别人施舍活路。
她在等一个机会。
甲板上的管事忽然动了。他站起身,把空杯放在椅子上,拿起灯和账册,朝船尾走去。
艾琳屏住呼吸。
他知道时间到了。
她没动,也没出声。但她的眼睛一直跟着那盏灯,直到它消失在仓库门口。
门关上了。
她数着时间,心跳平稳。十五分钟,这是规律。酒后、独行、账册——三者从未脱节。
她慢慢抬起手,将木勺握紧,拇指卡在裂隙边缘。只要再等一会儿,等他出来,等他回到主舱,等守卫换班。
那时候,她就要离开这个角落。
不是逃。
是进去。
灯还亮着。仓库门紧闭。风吹动帆布,发出轻微的扑打声。
艾琳贴着舱壁,一寸寸往门口挪。她的脚踩在稻草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的手垂在身侧,木勺在掌心稳稳躺着。
她的目光始终锁着那扇门。
灯影晃了晃。
门把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