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手指仍贴在裙袋里那张纸条的边缘,布面粗糙,字迹已因反复摩挲而微微起毛。她没有停下脚步,穿过回廊时,风从砖缝间钻出,刮过手腕旧伤,带来一阵细微刺痛。
她走近时,其中一人抬头瞥了一眼,随即侧身避开视线。两名帮工正弯腰清筐,动作比往日迟缓,桶中芜菁堆得不满。另一人低声道:“减了半筐。”话音未落,便被同伴拉走,只留下半句,“……厨房说,北道断了。”
艾琳没应声,伸手接过空盆,转身走向粮仓侧门。昨夜撒下的粗盐已被踩进泥里,混着融雪与煤渣,结成灰黑色硬块。那袋白面还在原处,封口线未动,但旁边两袋燕麦明显塌陷,袋角皱缩,像是被人多次拆开又匆忙扎紧。她蹲下,掀开门槛内侧木板缝隙,指尖触到墙根处一片湿冷——霉斑已蔓延至第三道砖缝,边缘发黑,轻轻一碰便落下碎屑。
她收回手,袖口蹭上一点灰绿。通风口被雪压住已有四天,若再不清理,整批豆类都会坏。她记得厨师曾提过,菜窖北墙最易返潮,需每日撒盐吸湿。可今日这盐,已不再是回应,而是预警。
回到厨房后巷,她绕开主道,从侧窗下经过。蒸汽比前几日稀薄,灶火声也少了节奏。往常辰时三刻,铁锅翻炒声接连不断,如今只有零星几响,夹杂着帮工低声催问:“米呢?怎么还不来?”
她没停步,径直走向残羹桶存放处。桶身尚温,但分量轻了许多。她揭开盖子,里面只剩半桶汤水,浮着几片烂菜叶和碎饼渣。昨日此时,桶还满着,足够喂活厨房后院那群瘦鸡。她合上盖,手指在桶沿停留片刻——边缘无新刮痕,说明没人偷偷舀过。是真少了,不是私藏。
午前,她在洗菜槽边削芜菁。一名老帮工递来一把蔫黄的叶子,低声道:“今天没萝卜。”艾琳点头,将叶子摊开检查,茎部干缩,显然是窖底剩货。她默默数了数筐中数量,记在心里。削到第三颗时,听见身后两人说话。
“听说运煤队那边,今早只发了半个饼。”
“嘘——别说了,管事耳朵长。”
“可孩子饿得直哭……”
声音戛然而止。艾琳继续削皮,刀锋平稳,但心中已有推算:若农奴灶减半,劳工灶必紧随其后。运煤少年每日扛三百斤煤行十里山路,热量耗尽,若膳食不补,不出五日便会倒下。她想起自己藏在发辫里的“体力消耗测算表”,上面写着第三日数据尚未填完。如今连基础口粮都在削减,测算还有何用?
她将削好的芜菁放入盆中,起身去取下一筐。路过厨房门口时,看见厨师站在灶台前,盯着一口空锅,眉头未展。他没像往常那样巡视各灶,也没敲勺点名。艾琳多看了一眼,便低头走过。
傍晚,她照例去菜窖外小径巡查通风口。风雪比前几日更急,地面结冰,每走一步都需扶墙稳身。头痛自午后便未消,太阳穴一跳一跳,像是有针在里面来回穿刺。她靠在石壁上缓了片刻,闭眼回想父亲教她的冬储法。“四口之家,百斤黑麦撑不过三月。若有牲口,还需留麸皮喂料。”如今庄园上下近四百人,每日耗粮以石计。她脑中迅速列出数字:现存谷物总量不明,但按近日消耗速度推算,若无补给,最多维持六周。而雪势未歇,北道全封,南线亦传道路塌方。外庄消息断绝已有七日。
她扶墙前行,忽然想到一事:膳食结构能否调整?高热劳力者需碳水与油脂,老弱则可减量。若能重新分配,或可延长存粮周期。她正欲细想,远处传来马蹄声。一辆空板车驶入后门,御者跳下,拍掉肩上积雪,对守门人摇头:“北岭全埋了,连脚印都看不见。补给……没指望。”
艾琳站在菜窖外,听着这句话,没动。板车吱呀驶过,轮轴卡着冰碴,发出刺耳摩擦。她望着车辙消失的方向,脑中浮现运煤道上的身影——那些咳嗽不止的少年,背负煤筐在风雪中前行,一日两餐,如今却要减量。他们若倒下,矿道停工,贵族议的铁矿也将停滞。可这些人命,在账本上不过是“折耗”二字。
她转身欲回厨房,脚下一滑,膝盖撞上石阶。疼痛让她清醒片刻。她撑地站起,拍掉裙摆冰屑,继续前行。路过残羹桶时,她停下,掀开盖子又看了一遍。汤水更清了,几乎见底。她合上盖,手指在桶沿划过,留下一道浅痕。
回到厨房后巷,她将最后一块芜菁放入盆中。夜风刺骨,吹得衣襟紧贴手臂。她裹紧外衣,走入仆役通道。通道尽头有微光,是灶房还未熄的余火。她没去看,只是把手伸进裙袋,摸到那张未完成的纸条。上面写着:“运煤队体力消耗测算表(第三日)”。她没拿出来,但已在心里列出三项亟待查证的数据:各灶口日均耗粮、现存谷物防霉周期、劳力强度与热量需求比值。
她知道,这些数字不能再只藏在纸条里。若想活下去,就不能再等别人施予的盐。
她走入黑暗,背影融入高墙之内。
雪,仍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