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拎着陶罐走出厨房后门时,阳光正斜照在井台边的石板上。她没有把罐子送回储物架,而是顺手放在晾晒区最外侧的空位,那里靠近围墙阴影,又正对着通往矿场的小路。她站了几息,低头看自己影子落在地上的长短,然后转身去取扫帚。
第二天同一时辰,她依旧提罐出门,动作与昨日一般无二。第三天亦然。每次她都将空罐置于原处,停留片刻才离开。起初只是无意驻足,后来却成了固定位置。她发现每日辰时前后,北谷来的农奴会分成三队经过此处:一队往西坡运煤石,一队去林区伐木,另一队则负责清扫马道、喂养家禽。前三日观察中,运煤队里那个瘦弱少年始终在列,肩头破衣下渗出暗红血痕,走路时左腿微跛。
她记下了他的脸。
厨房每日申领食材由帮工轮值报数,管事站在粮仓门口口述登记,无人核对单据。艾琳开始留意交接过程。她发现白面每三日申领一次,数量固定为六袋,但实际使用远未耗尽。而黑麦饼每日限量发放,常在午后便告罄。有一次她亲眼见一名老农排队至末尾,只领到半块掺砂饼,蹲在墙角掰碎泡水。
残羹桶每日由她与其他两人轮流清理。她开始默默计数:昨夜宴席剩菜中,白面包裹的肉馅几乎未动,而豆渣汤锅底结了一层厚糊。前日早餐撤下的银盘里,贵族孩童咬了一口的奶油卷被整块丢弃。这些食物最终混入猪食,或倒进后院沤肥坑。
她不再将剩余白面倒入猪槽,而是悄悄盛出一小勺,压平在陶碗底,待午间无人时带回洗菜池旁的暗格——那是她早先藏炭笔与布片的旧木缝。连续五日记录后,她确认厨房实际消耗的白面不足申领量一半。
黄昏收工前,她借整理调味架之机,取出藏于发辫中的纸条。正面仍写着“北谷旧田”四字,背面空白已久。她用炭笔写下第一行:“运煤六日不换人,少年肩破血流。”第二行:“白面申六用三,黑麦日断粮。”第三行:“残羹可活十人,竟全入猪槽。”
写完她停顿片刻,又添一句:“若重排劳役、分余粮,可免病倒者三人,续活饥者十五。”
夜里仆舍熄灯后,她坐在床沿,从枕下摸出那枚铜钉。指尖摩挲过钉帽边缘的刻痕,想起父亲曾用它固定马车轮轴。她将纸条铺在膝上,对照记忆中的路线图,在角落补画了一个标记——那是粮仓背面小门的位置。她记得油布下的白面袋整齐码放,至少二十袋以上,封印完整,无拆封痕迹。
她折好纸条,重新夹进发辫内层。窗外风声渐起,吹得窗棂轻响。她没去关,只把铜钉放回枕下,躺下时仍将手搭在裙带附近,确保纸条不会滑出。
次日清晨,她比往常早半刻起身。井台打水时,她注意到运煤队提前了半柱香时间出发。那少年仍在其中,背上多了道新裂口,渗血染透了肩布。队伍行至拐角,他踉跄了一下,被后头的人扶住才未跌倒。
艾琳提桶回厨房,路过晾晒区时顺手取回陶罐。她将罐子放在灶台边,像往常一样系上围裙。厨师正在检查燕麦粥的稠度,抬头看了她一眼。
“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
“怕误了火候。”她说。
厨师点点头,转身去翻烤炉里的面包。艾琳走到洗菜池前,打开水阀。水流冲刷萝卜表面泥沙时,她忽然开口:“师傅,申领白面的单子,可是每月都要交一份?”
厨师搅动锅柄的手顿了一下,“谁问这个?”
“我见账房总在月底点数,以为要核对。”
“核对?”厨师冷笑一声,“他们只看点数,不看用途。你管这些做什么?”
“只是觉得,剩下的面太多,放久了会潮。”
厨师盯着她看了几息,眼神复杂,“你以为谁都像你,连一块馊饼都舍不得扔?”
艾琳低头搓洗手中萝卜,不再言语。
午间轮休,众人散去吃饭,厨房只剩她一人守灶。她趁机打开储物柜底层抽屉,取出一张废弃的调味单背面。她将昨夜整理的四条弊端逐字誊抄:
一、劳役无轮替,重活集中于弱者,致伤病频发;
二、粮食申领与消耗脱节,贵粮积压,劣粮强配;
三、仓储监管缺失,私藏官粮可查;
四、残羹浪费严重,本可救济饥民。
她写完,折成小方块,塞进裙衬夹层。起身时碰倒了盐罐,粗盐洒了一地。她蹲下收拾,指缝间感受到颗粒的粗糙。她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盐能防腐,也能腌透人心。
傍晚交接班前,她主动申请清洗残羹桶。帮工递来铁铲时笑道:“你倒是勤快,莫不是想升差役?”
“只想把活干明白。”她接过铲子,走向后院。
桶底堆满油腻残渣,她一层层刮净,最后在角落发现半块完整的奶油面包,已被汤汁浸软,但未腐坏。她将其取出,包进干净布巾,藏进储物间的陶罐底部。
回厨房途中,她绕道经过粮仓背面。小门依旧虚掩,她推门进去,确认白面袋仍在原位。她伸手摸了其中一袋封口,印痕清晰,日期是半月前。她退出来,轻轻插上门栓。
当晚仆舍熄灯后,她再次展开那张调味单。她用炭笔在第四条下方加了一句:“非不能为,乃不愿为。”笔尖用力,纸面划出细小裂痕。
她吹去炭灰,将纸条叠成更小的三角形,塞进发辫深处。躺下前,她从枕下取出铜扣,握在掌心。金属边缘硌着皮肤,带来一丝清醒。
次日晨光初现,她已提水归来。厨房尚未生火,她独自站在灶台前,解开裙带,确认纸条仍在。然后她将铜扣放进围裙口袋,拿起铁勺搅动空锅。
勺底与锅面相碰,发出清脆一响。
她停下动作,又轻轻敲了一下。
一下,停顿,再一下,再停顿。
远处传来脚步声。她放下勺子,转身去开炉门。火焰腾起,照亮她眼底的纹路。
她抬起手,抹去额角汗水,走向洗菜池。水龙头打开,水流撞击陶盆发出稳定节奏。
她开始削土豆。刀锋切入表皮,一圈圈旋转,土豆皮连成长条,垂落盆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