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手刚搭上水桶提梁,厨房外传来一阵压低的议论声。她没回头,只是指尖微微收紧。那声音起初含混,很快变得清晰,像刀片刮过石面。
“昨夜虫子爬满床,可不是报应?”
“谁用邪法害人,谁就得遭殃。”
是那两名女仆。她们站在灶房门口的石阶下,背对着光,影子拉得老长。其中一个抬手指了指艾琳的方向,虽未点名,但四周帮工的目光已纷纷投来。
艾琳低头看着盆里的米粒,一粒粒浮在水中,随着搅动轻轻打转。她继续淘洗,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水波晃动,映不出她的脸。
她记得半个时辰前管事那句“粥煮得不错”。当时她没回应,只觉那话沉得压手。如今这流言又起,像是暗处伸出的藤蔓,一圈圈缠上来。但她不能动,也不能辩。辩了就是乱了阵脚,乱了就会留下破绽。
她将淘好的米倒入锅中,加水,盖上锅盖。蒸汽渐渐升腾,扑在脸上微烫。她退后半步,伸手调整风门,火势稳住,发出低沉的噼啪声。
就在这时,储物间的门被推开。沉重的脚步踩在石板上,节奏不急不缓。厨师走了出来,肩上搭着一条灰布巾,手里拎着半袋盐粒。他扫了一眼门口的人群,眉头一皱。
“谁准你们在灶前喧哗?”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进冰面,“活计不做,倒有空嚼舌根?”
那两名女仆立刻噤声,往后退了半步。一人低头摆弄裙角,另一人张了张嘴,终究没出声。
厨师把盐袋放在案上,目光扫过众人。“昨夜的事我不管,今早的活也不等人。菜没切的去切,柴没搬的去搬。再让我听见谁在厨房里搬弄是非——”他顿了顿,眼神落在那两人身上,“——直接滚去马厩铲粪。”
人群迅速散开。帮工们低头做事,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艾琳仍站在灶台边,手扶锅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没动,也没抬头。可耳朵一直听着,直到脚步声远去,只剩炉火燃烧的声响。
片刻后,她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摩擦声——是草鞋踩在石板上的动静。她知道是谁。
厨师走到她刚才盛粥的分餐桶旁,掀开盖子看了一眼,又走向调味架,检查燕麦罐是否归位。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确认什么。
然后,他转身走向主案台,从腰间解下一柄铜勺,往案上重重一拍。金属撞击石面,发出刺耳的响声,惊得几个正在切菜的帮工手一抖。
所有人停下手中的活。
厨师环视一周,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从今日起,谁再敢动厨房里哪怕一根柴火去欺她,便是与我作对。”
他顿了顿,目光直直落在那两名女仆身上。
“这地方我说了算。艾琳是我带的人,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
没人说话。连风都像是静了下来。
那两个女仆脸色发白,嘴唇微颤,终究没敢开口。其中一人下意识往后缩了半步,撞到了身后的木架,发出一声轻响。
厨师不再看她们,转身走向炉灶,伸手试了试锅底温度。火候正好。
人群缓缓恢复忙碌,但气氛已不同。有人偷偷瞥向艾琳,眼神复杂,有忌惮,也有迟疑。
艾琳依旧背对着众人,双手浸在冷水里,清洗一只陶碗。她的动作平稳,仿佛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可指尖却微微发颤,像是握不住什么,又像是终于抓住了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所有分餐桶装满,第一份递给了守夜归来的老仆,第二份给了送信的马夫,第三份——她停了一下——端到了厨师面前。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将碗放在案台上,然后退后半步,微微点头。
厨师正低头清点食材,听见动静抬起头。他看了她一眼,没问,也没笑。只是伸手端起碗,吹了口气,喝了一口。
粥温正好。
他咽下,低声说:“好好干,别怕。”
艾琳没应声。她转身走向水槽,背对着所有人,重新拿起一块湿布,开始擦拭案台边缘。她的手指攥紧布角,用力到骨节发白。肩头微微起伏了一下,像是吸了一口气,又像是忍住了什么。
外面天光渐亮,照进厨房一角。灶膛里的火还在烧,红光映在墙上,跳动不止。
她想起昨夜藏在发辫里的纸条,想起老仆塞给她的铜扣,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捡起签条时膝盖的疼痛。那些时刻,她都是一个人撑过来的。可现在,有人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那句话——“是我带的人”。
不是施舍,不是怜悯,是宣告。
她低头看着水盆里漂浮的泡沫,忽然觉得胸口有一股热流涌动,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不想哭,也不敢哭。可那种感觉太陌生,像是冻僵的手突然被放进热水里,痛,却又暖得发麻。
她用力搓洗着案台,一遍又一遍,直到木纹里再无油渍。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来,厨房里人来人往。艾琳照常劈柴、淘米、熬汤。没有人再靠近她,也没有人敢直视她的眼睛。那两名女仆被派去清理菜窖,整日未露面。
临近收工,厨师叫住她。
“明早还是你值早灶。”他说完,从柜子里取出一小包粗盐,放在她手边,“灶台边容易潮,撒一点防滑。”
艾琳点头,接过盐包。指尖触到纸包粗糙的表面,心里却明白,这不只是防滑。
她提着空桶走出厨房,脚步比往日慢了些。井边无人,水桶搁在石沿上,映着天空淡淡的灰蓝。她没急着打水,只是站着,手抚过胸前衣襟内袋——那里贴着一枚铜扣,温温的,像是还带着体温。
回廊拐过,远处仆舍的灯火已陆续亮起。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暮云低垂,风不大,吹在脸上却不冷。
她转身朝井边走去,弯腰提起水桶。水面上最后一缕光被搅碎,荡开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