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碗筷声已此起彼伏。舟车劳顿的少女们早饥肠辘辘,此刻再不顾礼数,抢菜添饭,嬉笑比斗,厅内顿时喧闹如市。
贾府众人何曾见过这般景象——荣国府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更无主仆同席喧哗之例。见三春与湘云呆望这场,黛玉为她们各布几箸菜:快些用膳罢,梳洗还需时辰。今日实在乏极,连举筷的气力都要耗尽了。
她这一日先是直面王夫人,又顶撞贾母,早已心力交瘁。众人会意,纷纷加快动作。湘云嚼着烤鹿肉含糊道:我头回与这许多人同席。府里平日都这般热闹?
秦可卿笑答:你前次来住时不也如此?这是府里规矩,同席共食,定要众人尽兴方休。
不止用膳,我们许多事都要一同做。乘船归来时,常共浴于宽敞的浴堂,戏水玩闹,好生热闹。
提及此事,秦可卿转向林黛玉问道:林妹妹,待秦王府腾出空地,可否也建一间那般大的浴堂?
浴堂二字勾起林黛玉羞人的回忆,她以碗掩面,含糊应道:容后再议,且看岳大哥的意思。
共浴戏水?定有趣极了!史湘云眸光闪动,跃跃欲试。
贾探春却更在意秦可卿前半句话,轻声问道:秦姐姐,府中当真事事皆同?可有不......不合群之人?
这倒难住了秦可卿,她点着额头思忖片刻才答:确无不睦之人。唯妙玉师父少与我们嬉戏。今日晚膳也未至,想必在佛庵用斋吧?
林黛玉接道:已命人送去,她要照料师父。
探春仅存的希冀因这话泄了气,暗自思忖:莫非唯有出家才算不合群?难道我也要绾起青丝,终日捧着 ?
晚膳毕,除雪雁在各桌间穿梭,众姑娘皆领了熏香回房歇息。
林黛玉梳洗时,三春与史湘云已盥洗完毕,倚椅品茗翻书。
史湘云忽从窗外收回目光,转头问道:三姐姐今日甚异,不仅归来慌张,席间还问些古怪话。莫非......想早日回荣国府?
正练字静心的探春笔尖一顿,心潮又起。但闺阁女儿怎好启齿?只得咬唇摇头:你多心了。
当真?史湘云狐疑地撅嘴。
恰时叩门声起,史湘云趿着绣鞋应门:来啦。
云姑娘,送新褥来了。林姑娘吩咐将府库崭新的给你们用。
莺儿携瑞珠、宝珠入内铺床。探春见她们与己年岁相仿,便搁笔近前:不必劳烦,我来便好。
这般亲和态度令三婢心头一暖。铺完床褥,探春直送她们至廊下。
姑娘回吧,夜风凉,旧褥予我们便好。
探春迟疑递出被褥,神色踌躇得连丫鬟都瞧出端倪。
莺儿接过时忍不住问:三姑娘可是有话要问?
探春微微颔首,随即又轻摇螓首,犹豫良久方鼓起勇气问道:你们可曾与侯爷......
曾与侯爷?
侍女们齐声复述。
探春霎时羞红了脸,慌忙环顾四周,见无外人方松了口气,轻声些,莫要教人听见。
三人相视一眼,见她这般扭捏情状,顿时心领神会。瑞珠、宝珠垂首赧然,只作不解。莺儿却扬起脸道:姑娘若问床笫之事,这不是天经地义么?阖府就侯爷一个男主子,咱们不都为着他才聚在此处?
瑞珠、宝珠惊诧道:你也......?
莺儿挺直腰杆:自然,难道只许你二人暗度陈仓?
不是这般......
二人连连摆手,羞得夺路而逃。
探春如遭雷击,怔在当场。莺儿在她眼前挥了挥手,俯身端详道:姑娘莫非也有此意?我见姑娘性子爽利,才与你说体己话。我家 出阁前,我们这些陪嫁丫鬟都要先侍奉姑爷的,这叫试婚。姑娘若想争宠,先得让你屋里人甘心服侍侯爷。
言罢抱起锦褥翩然离去。
我并非......
探春辩解不及,只见那抹身影已消失在回廊尽头。
失魂落魄回到厢房,众姊妹俱已安寝,黛玉独留最外侧位置给她。
林姐姐,说说你们南下的趣事罢?
黛玉柔声应道,便讲沧浪园联诗那段。
听见门响,黛玉支起身子:三妹妹睡外边罢,当心夜里滚落。
探春应得平淡,似经了极大打击。
黛玉察觉异样,悄问湘云:她这是......?
湘云拽她躺下:许是月信将至,莫理她。姐姐快接着说......
......
子夜时分,一匹乌骓踏着月色停在侯府门前。岳山叩响铜环,半晌才闻守门人嘟囔:深更半夜的,有公务须先递帖子。
是我。
岳山剑眉微蹙。府上竟无人候他归家?
门房辨出声音,慌忙开启:老爷恕罪!小的该死!
无妨。岳山递过马缰,早些歇着罢。
倪二听见响动,慌忙跑出来,连衣襟都来不及系好,老爷怎么突然回来了?大家都以为您今日不回了。
见倪二敞着衣衫跑来,岳山不由笑道:不回来还能去哪儿?
倪二赶忙点头哈腰:老爷说得是。
岳山轻叹:在宫里遇到些事,不过已经解决了。
原是二皇子缠着他学了一套拳法,又因天色已晚,只得留在宫中用膳,与隆佑帝、皇后及几位皇子共进家宴。
倪二陪着岳山往里走,忽然想起房中情形,犹豫道:老爷,进屋时还请小心些。
岳山皱眉:你今日怎么神神叨叨的?莫非我房里还能有埋伏不成?快去歇着吧。
见岳山大步迈进内院,倪二也不敢阻拦,暗自嘀咕:老爷这般闯进去怕是不妥……不过横竖都是自家人,应当无妨。
正堂内一片寂静。
借着月光,岳山看见五张八仙桌尚未收拾,不禁疑惑:这是摆了宴席?林妹妹请了客人?可房里哪有这么多人?
推开房门,却见屋内陈设大变,一道落地屏风挡在床前。
这是何意?
房中昏暗,岳山摸黑脱下外袍丢在椅上,绕过屏风,顿时愣在原地——
他的床竟成了大通铺,隐约可见五个身影并排而卧。
岳山揉了揉眼睛,确认并非幻觉,正欲退出询问,忽听最外侧的姑娘梦呓道:侯爷……别……我还没准备好……
他愕然僵立,试图辨认说话之人,奈何光线太暗。
后退时不慎踢翻矮凳,惊动了床边的探春。
她迷迷糊糊睁眼,瞧见床前人影,喃喃自语:定是在做梦……怎会梦见侯爷在此……
待那黑影一动,探春猛然惊醒,拽紧被子惊呼出声——
尖叫声划破寂静,众女纷纷惊醒。
史湘云点亮烛火赶来,只见探春蜷缩床头,死死攥着被角。
怎么了?莫非初次在外就寝不习惯,
说是噩梦,其实并不准确。
对探春而言,倒像是场春梦,恍惚间还觉得身边有人。
梦见男子还被惊醒,这种事探春实在羞于启齿,只得硬着头皮道:“方才……方才我身旁似乎有人,还想掀我的被子。”
“有人?”
众女面面相觑,借着烛光环顾四周,却未发现异常。
林黛玉与迎春披衣起身,将房中灯烛尽数点亮,照得满室通明。
史湘云抚着心口坐在床边,嗔怪道:“三姐姐,好端端的说什么胡话。这可是安京侯府,外院护院皆是行伍出身,哪会有贼人潜入内院?”
“此处比荣国府安全多了,你可曾在荣国府遇过贼?”
“深更半夜的,吓死人了。”
惜春也附和道:“三姐姐,许是你做梦了。明日我们去找妙玉师父学清心诀,便不会多梦了。”
探春低头涨红了脸,嗫嚅道:“我明明看见有人……还听见关门声。”
林黛玉始终蹙眉,心中隐隐不安。
岳山刚受皇赏,难免招人嫉恨,若真如贾母所言树大招风,有人派探子来查探府邸,也未可知。
若真如此,房中姐妹安危难保。
她细细检视屋内陈设,与睡前记忆一一对照。
终于,在茶案旁的檀木椅上发现了异样——
本该空着的椅上,竟多了个旧香囊。
丝线褪色,针脚粗糙,却让林黛玉松了口气。
她抿唇轻笑,转身道:“你们先歇息吧。既然三妹妹觉得有人进来,我去吩咐下人仔细巡查。”
说罢,她不动声色将香笼纳入袖中,披衣而出。
“林姐姐,叫人传话便是,何必亲自去?”
史湘云挽留未果,只听门扉轻合。
她收回目光,瞥向忐忑的探春,叹道:“定是你噩梦看花了眼,平白累得林姐姐不能安睡。明日还有诸多琐事呢。”
探春愧意渐生,松开锦被躺下,侧过脸去。
“明日我帮着料理便是……可我当真觉得有人,怎会没有?”
“本就要帮忙的,咱们是姊妹,岂能真当客人。”史湘云捏了捏她的脸,钻进被窝道:“好啦,我陪你睡。”
惜春熄了灯烛,见迎春仍怔坐着,轻声问:“二姐姐,怎么了?”
迎春微微蹙眉:“无事。只是在想……这屋里,不该有人的。”
……
林黛玉掩好房门,眉梢眼角掩不住欢喜,唇角微扬,轻声唤着:“岳大哥,你在哪儿?”
她提一盏琉璃宫灯,昏黄光影洒落地面,四下寻觅那人踪迹。
行至大堂门前,正欲推门而出,忽闻身后衣袂翻飞之声,似有人自高处飘然而下。
林黛玉猝不及防,险些惊呼出声,一只温热手掌已覆上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