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睁睁看着贾家日渐衰败,被岳山远远甩开,昔日的骄傲化作愤懑,贾母终是郁结于心,一口鲜血喷出,仍不甘心。
贾宝玉惊惶地向旁躲闪,却因身子笨重,未能挪开。
他满心惧惮,生怕沾染秽血,又恐贾母有个闪失,祸事再落己身,只得小心翼翼扶住她。
众人皆惊,鸳鸯哭着跪至贾母身侧,以帕拭去她唇边血迹,泪眼婆娑。
“老祖宗,您怎么样了?”
人若散了这口气,便真要散了。
贾母深吸几息,枯瘦的手死死扣住太师椅,张口欲言,却只剩无声。
鸳鸯察觉不妙,急向那宦官哀求:“公公,求您看在我家贵妃的面上,速请太医来瞧瞧!”
那宫中来使置若罔闻,连回头看一眼的兴致都无。
鸳鸯又跪地叩首:“公公,奴婢人微言轻,但求您念在贵妃的情分上,救救老夫人!”
堂上唯有鸳鸯苦苦哀求,贾赦、贾政却冷眼旁观。
贾政本欲上前,却被贾赦一把按住手腕,摇头制止。
贾政皱眉,碍于外人在场,不便多问,又素来迂懦,终是默然不动。毕竟,并非事事都能如责打宝玉那般令他兴致勃勃。
贾赦心中自有盘算——昔日贾家危难,大房牺牲最深,甚至牵连谋逆之事,贾琏亦被派去接应贾代化,最终罪责全由大房承担,二房却安然无恙。
如今贾家再陷困境,凭什么贾母不能分担一二?
不过吐口血罢了,养些时日,倒也清净。
贾母冷眼扫过两个凉薄之子,再看堂下叩首不止的鸳鸯,强撑一口气道:“罢了,鸳鸯回来!”
鸳鸯只得捂着青紫的额头,抹去泪水,退回太师椅后。
“老祖宗,您先喝口水吧?”
贾母摇头,仍觉皇家府邸赐予外人,于礼不合。
她强打精神,向那宦官问道:“公公方才所言,可是当真?”
明知此事蹊跷,贾母仍硬着头皮质疑。
她并非不明事理,也并非不曾思量岳山立下大功却无官可升才得赐王府,但即便只有万分之一作假的可能,贾母也要亲自验证。
这是她行事的铁律,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这口气她必须撑住。
宦官先向林黛玉开口道:“林姑娘切莫听信闲言碎语。您与侯爷是天赐良缘,陛下将亲自主婚。秦王府中还有皇后赏赐的添妆。”
林黛玉那双含情目微微睁大。
她料到岳山回京后会受封赏,却未想到竟是这般厚赐。
她眨了眨眼,轻声确认:“公公此话当真?真是秦王府?”
宦官笑道:“林姑娘谨慎些无妨,只是秦王府乃陛下潜邸,谁敢妄言?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
“姑娘不如早些回去收拾新府,准备乔迁之喜。”
一直冷着脸的贾赦突然起身道:“林姑娘乔迁,荣国府自当备礼。前日琏儿从南边带回的石青幔帐和紫檀屏风,正好送去新府。”
贾政也反应过来,起身说道:“库中还存着先皇御赐的珐琅自鸣钟,天下仅此一件,一直封存府中,如今正配林姑娘的国公府气派。”
贾赦一怔,未料贾政竟在送礼上压他一头。他拿出的不过是私藏之物,哪比得上御赐珍宝?
一时语塞,贾赦暗恼贾政何时这般圆滑,竟懂得借花献佛。
实则贾政身边清客最擅逢迎,他早已耳濡目染。
如今荣禧堂由贾政居住,府库自然归他调配,贾赦如何比得过?
见两个儿子争相献礼,连先皇御赐之物都舍得送出,被冷落的贾母喉间又涌上一股腥甜。
“孽障!若贾家先祖在天有灵,见你们这般摇尾讨好,定要降雷劈死你们!”
即便如此,贾母仍不肯认错。
林黛玉瞥见贾母难堪的脸色、茫然的贾宝玉和抽泣的王夫人,对两位舅舅客气道:“多谢舅舅美意,只是荣国府如今自顾不暇,还是先料理家事要紧。”
宦官转身对贾母淡淡道:“贾老夫人,咱家多句嘴。贤德妃在宫中谨小慎微,待下宽厚,才勉强配得上‘贤’字。若贾家对林姑娘无礼,家宅不宁,又如何担得起‘德’字?”
“再者,贵妃在宫中并非无所不能,莫忘了——陛下还有皇后。”
这番话噎得贾母哑口无言,听到“皇后”二字时,她身子一颤,心中陡然生出更大的惊疑。
那宦官轻哼一声,向林黛玉拱手行礼道:林姑娘不必忧心,在这地方,任谁也不敢造次。奴婢郑芝,在坤宁宫当差,皇后娘娘还念叨着要见您呢。
林黛玉回礼道谢,又问:郑公公,岳...山大哥何时能回来?
郑芝笑道:侯爷与圣上相谈甚欢,圣上龙颜大悦,特意多留了侯爷些时辰。至于何时出宫,奴婢也不敢妄言。
林黛玉温声道:有劳公公了。
郑芝点头告退。众人纷纷让道,他自始至终都未再看贾母一眼。
贾母浑身发抖,真切感受到宫中的威压,双腿一软,鸳鸯搀扶不及,竟跌坐在地。
秦王府...好一个秦王府...
贾母古怪地笑着,额上的金镶玉抹额也因面容扭曲而滑落。
盛极必衰,乐极生悲!老身定要亲眼看着她们败落!我贾家才是永世富贵!
贾宝玉被祖母的异样吓到,正要上前搀扶,却被贾母猛地抓住手腕:宝玉,你的玉呢?快拿出来给大伙儿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祥瑞!
只要有玉在,贾家的气运就不会倒!
宝玉浑身疼痛难忍,方才哭喊已哑了嗓子。此刻被问及宝玉,更是无言以对。
即便有玉又如何?
林黛玉的话字字诛心,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旁人给的,连这块玉也不例外。他本就一无所有。
老祖宗,是我们错了,别再争了。
胡说!老身怎会错!贾母厉声道,快把玉拿来!
王夫人抽泣着上前,将紧攥的玉递过去。
贾母爱惜地摩挲着玉石,如获至宝。
这是我贾家的命根子啊!
说着翻过玉面,突然瞪大眼睛:通灵宝...玊?怎么不是玉字?字怎么变了?
王夫人也惊愕不已,凑近细看,果然是个字。
她踉跄后退,跪地哭道:老祖宗,方才宝玉顽皮摔玉,许是那时磕坏了...
贾母闻言,险些又晕过去。
字吉祥,却是不祥之兆。
玊乃有瑕之玉,若这通灵宝玉真应了贾家命数,岂非连命数都有了瑕疵?
秦可卿见状轻声道:活人含玉本就不吉,只有逝者才含玉入殓。
若还是块有瑕之玉,怕是...
薛宝钗颔首道:正是此理。倒不知贾家为何以此为吉兆,更视作家族命脉。
秦可卿低语道:“依我所见,这才是真正的通灵,知晓贾家的罪人正在此处。”
二人虽窃窃私语,声如蚊蚋,可厅堂内寂静得落针可闻,话语早已传入贾母耳中。
听闻此言,贾母再难维持镇定,一口鲜血咳出,眼前发黑,脑中混沌。
“这是凶兆?贾家的劫数?”
贾赦、贾政亦大惊失色。多年来,他们深信通灵宝玉乃吉兆之说,并以此自傲,与人夸耀。此刻,贾赦心中愈发坚定,决意掌控局面。
“来人,送老祖宗去后院佛庵静养,鸳鸯、琥珀随侍。宝玉便交由存周管教,为兄不再越权。”
见贾母瘫坐在地,神情恍惚,鸳鸯泪如雨下,怒视贾赦:“老祖宗病重,你竟要囚禁她?”
贾赦不屑理会,挥手命两名健妇:“将她们一并带走!”
无人敢出声阻拦,贾政亦因生出贾府罪人而懊悔捶胸。
贾府风云骤变,旧权倾覆,新权之争方起。
三春惊惧,不自觉地靠近林黛玉。
贾赦未再为难,只道:“既然你们愿随林姑娘作客,我这长辈自当成全。”
“速回府收拾行装,莫让林姑娘久候。”
众女匆匆行礼,逃离压抑的荣庆堂。
林黛玉欲言又止,终未开口。贾赦含笑又道:“林姑娘,姊妹久别重逢,望勿嫌弃。”
她只得点头应下:“好。”
……
待众女离去,贾赦凝视贾母的太师椅,血迹斑斑却似有无形引力,令他几欲上前。
然而,他终究止步,只将失魂的宝玉抱下,交予王夫人及丫鬟。
“贤弟,今日之事,你我迫于大局,莫要后悔。”
“此后,贾府由你我共掌。”
贾政摇头:“长兄当为家主。”
贾赦仍推让:“你将为国丈,理当如此。”
贾政叹息应允。
“贤弟何故叹息?”
“贾家出此祸害,皆我之过。未能除之,实为憾事!”
荣禧堂后的三间抱厦内,
迎春、惜春与丫鬟司棋、入画默默收拾行装,无人言语,亦无目光交汇。
这世道,女子身不由己。
纵使外人视她们为金枝玉叶,命运却从未握于己手。
迎春与惜春皆是温顺性子,并不与人争执,许是早已认定了自身命数。
对于即将前往的安京侯府,姊妹二人并无多少期盼。
只是想到姐妹们仍在一处,未曾分离,倒也并非坏事。何况离了长辈管束,反倒觉得自在许多。
探春这边却是泪眼婆娑,抽噎着收拾行装。
见主子哭得伤心,侍书轻声劝道:姑娘不是早想出去走走么?此番离府,正好多瞧瞧外头景致,岂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