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相公是秀才出身,进书院便可任学正;若是贡生出身,至少能当个直讲。不过这些并非朝廷官职,只是书院仿照国子监的规制,众人习惯这般称呼罢了。”
侯应遴不解道:“贡生出身,在外至少能任一方教谕,怎的在此连博士都不如,竟不能登堂授课?”少年略显尴尬地笑了笑:“相公想必是贡生吧?书院初建时,贡生尚可胜任,如今直讲侯应遴一时怔住。
他原以为自己已算勤勉,未料家乡更甚,自己竟连家乡的标准都未能达到。
“沧州城如何能汇聚如此多的人才?”
提及此事,少年笑意更浓:“自然是因为侯爷。侯爷声名远播,前来投奔的幕僚数不胜数。不过侯爷文武双全,无需幕僚辅佐,便安排他们到各处任职。”
“书院是侯爷最看重的地方,每年拨银数以万计,如此财力,何愁无人来投?”
“侯爷还说,若下次春闱再有功名上的突破,即便业师考中,亦有赏赐。因此清风书院上下皆勤学苦读,学风极盛。”
自少年开口,侯应遴面上的惊诧便未消散。
若其所言非虚,清风书院的学风竟比国子监更浓。国子监虽为大昌第一学府,但生徒良莠不齐。
如他这般由学政推选的,已算来历清白,其余恩贡、附贡、增贡、廪贡之流,不过凭银钱或关系入学,实乃害群之马,学问一塌糊涂。
然学坏易,学好难。正是这批生徒,败坏了国子监的风气。
以致每届科举,国子监生徒皆不敌江南学子。
稍稍回神,侯应遴勉强笑道:“小哥谈吐不俗,想必也读过书。”
少年连连点头:“读过,我在乡里义学念过书。但家中子女众多,无法供人人读书,我便来城外做些指路的营生。相公可要进城?城中好去处甚多,我可为相公引路。”
侯应遴又递上三枚铜钱:“有劳了。”
少年喜形于色,讲解愈发卖力:“城中最佳去处,当属崇正楼。此楼原为黄家园林,乃侯爷主持修建的城中第一景,亭台楼阁错落,花鸟相映,最高处题名‘崇正’,意在警示后人以黄家旧事为鉴。”
“若论黄家,故事可多了。相公若有兴趣,我可一路细说。”
“如今黄家园林大半归清风书院所用,崇正楼今年落成后,方对外开放。登楼还可闻书院读书声,实为相公首选之地……”
侯应遴点头:“好,便先去瞧瞧。侯爷当真不凡,若非知晓此处是沧州,我还当是江南富庶之地。”
少年笑道:“莫说相公,便是我们这些沧州本地人,也难信家乡有今日气象。”
侯应遴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
沧州军民百姓敬仰的安京侯岳山,此刻正立于城外。
五月时节,天光正好,正是插秧的农忙时候。
经年垦荒,沧州半数荒田已化为良畴,鱼鳞册上登记在册的田地足有五百万亩。
如今沧州粮产丰足,不仅能自给,更能输往京城,余粮换银,充盈府库。
新岁伊始,岳山自是不敢懈怠。
虽政务繁忙,但有些事仍需亲为。纵不能遍巡各地,视察沧州近郊却是必不可少。
今日,他更是携几位姑娘出城散心,她们久居深闺,也该透透气了。
“侯爷!”
“拜见侯爷!”
田间劳作的百姓见岳山到来,纷纷放下手中活计,恭敬问安。
岳山抬手示意,“不必多礼,各自忙去吧,我只是随意看看。”
言罢,他在一位老农身前勒马,拨了拨其身后箩筐中的秧苗,“今年插秧可还顺利?”
“回侯爷,一切如常,未出差错。”
岳山点头,接过老农手中的稻种,脱去鞋履,挽起裤脚,指着一片田地道:“今日得空,这片地我来种,也让她们体会一番农事艰辛。”
老农惶恐不安,“侯爷,这……小老儿怎敢劳您大驾……”
广袤田野间,姑娘们心情舒展,不似在闺阁中那般沉闷,天性得以释放。
只是望着田中泥泞,她们一时愕然。
原来农人耕作,皆是挽裤赤足,或着短衣,在泥水中辛勤劳作。
不出深闺,焉知百姓之苦?
这一趟沧州之行,让她们对民生有了更深的体悟。
“陛下尚在御苑中辟地种菜,我不过下田插秧,有何不可?沧州之田,养的不只是一家一户,更是全城百姓。”
老农闻言,不再推辞,默默收回手。
岳山走到姑娘们面前,递给每人一只小箩筐,并些秧苗。
“难怪岳大哥让我们换上粗布衣裳,原是要来此处。”
林黛玉亦好奇四顾,接过箩筐,宛若不食烟火的仙子忽作采撷村姑,平添几分娇憨之态,较之往日清冷,更显可亲。
岳山笑道:“世事百态,各有滋味。人生一世,所求不过体验万千。”
黛玉颔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正是此理。
岳山拈起一株秧苗,为她们讲解:“如你们所见,农人插秧,皆是退步而行。插一株,退一步,左手持苗,以拇、食二指捏住苗根,余指托护根部泥土,再将整株秧苗插入泥中。”
“入土深浅须适中,一寸有余最为适宜。”
雪雁歪着头问:“一寸多到底有多长?这儿也没尺子可量呀?”
岳山耐心答道:“于我而言,约莫一个指节长短,你们大约不到两节手指。”
“千万莫要插偏了,否则秧苗难以成活。”
说罢,岳山俯身下田,亲自为三位姑娘示范。
他动作娴熟流畅,转眼间便栽下三四株秧苗,手法之利落,俨然是个老练的农人。
堂堂侯爷竟在田间劳作,倒是一桩新鲜事。
四周百姓不敢近前,只远远观望,见侯爷确是个懂农事的,并非故作姿态。
一旁的老农看得怔住。
“侯爷这般熟练,倒似常年耕作之人。”
岳山直起身笑道:“谁家不是从田地起家?民以食为天,食以地为本,若忘了根本,才是大祸临头。”
见岳山下田,紫鹃与雪雁也卷起裤腿,学着他的模样踏入田中,来到他身旁。
“咦,岳将军,这泥巴踩着还挺舒服的。”
两个丫头只觉得新奇,尚未体会到劳作的艰辛,越是泥泞越是难行。
岳山笑道:“既如此,你们也试试看。”
紫鹃与雪雁兴致勃勃,林黛玉却仍在田边踌躇。
她自幼受教,洁净为立身之本,素来不喜沾染尘灰,更遑论踏入泥泞田地,只觉污秽难忍。
可看着岳山在田中插秧,她忽觉心中并非如此抗拒。
莲出淤泥而不染,她心中的岳大哥亦在官场浊流中持守清明,自身不染尘埃。林黛玉这才明白,她的洁癖非因厌恶尘灰,而是心性敏感,容不得半点杂质。
无论情或事,唯有真心相对、内心澄澈之人,方是这俗世中的莲花。
万物终归尘土,这田地又有何不可踏足?
她缓缓卷起裤脚,将小箩筐背在身后,脚尖轻点稻田水面,凉意丝丝。
今日天气和暖,田中并不寒冷。林黛玉试探几下,终于踏入田间。
莹白如玉的足尖沾了泥泞,抬起时却被水流洗净。
林黛玉唇角微扬,恍然觉得自己便是那株清莲。
原本对田地的排斥,此刻化作莫名的安心,仿佛扎根于此,便能一生无忧。
清风拂过,她身子一晃,被赶来的岳山扶住。
“林妹妹,感觉如何?”
林黛玉眸光盈盈,轻声道:“有些新奇。”
“新奇?”
“说不清……倒觉得自己本该长在这田里,而非稻苗。”
岳山暗自莞尔:“果真是草木之灵,绛珠仙草啊。”
他搀扶着她缓步前行,温声道:“你身子弱,不宜劳累。带你出来散心,原是为透气,莫要逞强。若觉不适,定要告诉我。”
那份不经意的体贴,让林黛玉心头一暖,抿嘴浅笑:当真无碍,站在这田间反倒舒坦些。自沧州归来,见流民瑟缩街角,饿殍横陈,如今岳大哥重整山河,又领我们来此体察民生。
她捻着衣角续道:想必是要我们铭记,纵是盛世繁华,亦不可忘却昔时疾苦。所以......我也该试试了。
岳山眼含赞许地颔首,目光交汇时,眸中尽是鼓励。
林黛玉俯身做起从未想过的事,指尖触到泥水的刹那,新奇感漫上心头,恍若初试骑术时的悸动。
秧苗入土三寸,她倏然收手,分毫不差。岳山拊掌笑道:妙极!妹妹蕙质兰心,一学就会。此株当赐名——他故意拖长声调,林黛玉壹号。
壹号?林黛玉轻蹙烟眉。这人明明在外是威严侯爷,偏生在她跟前总透着几分稚气,倒教人......
难听死了。
第二株秧苗歪斜欲倒,岳山立即指点:妹妹这株腰肢太软,需得扶正。见她耳尖泛红地调整,又指着第三株道:这回又埋得太深,嫩芽透不过气可怎么好?
林黛玉咬唇不语。经他这般说道,竟真觉手中秧苗有了性命,再下针时愈发小心翼翼。
待直起酸软的腰肢,额间已沁出细汗。岳山执帕轻拭她鼻尖,温声道:量力而行便好。
青石板上,林黛玉望着岳山走向田间的背影。紫鹃正与嬉闹的雪雁纠缠,那丫头玩心大起,掬水泼得紫鹃裙裾尽湿,转眼自己却栽进泥淖,顶着花猫脸呜咽:侯爷救我——
你种的苗还不够塞牙缝。岳山拎起泥猴般的丫头,取清水替她净面,快去更衣。转头对紫鹃道:且去照看这泼猴。
日头西斜时,岳山插完最后一株秧苗。林黛玉递上绣帕与茶水,目光掠过他沾泥的指节,忽而想起薛家姐姐议亲那年,自己尚不解情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