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一怔,啐道:“宝姐姐如今熟了,竟说这些没羞的话。”
薛宝钗坦然道:“若换作是我先遇见侯爷,也断不会相让。既然这般,我便安心候着,全凭妹妹安排。”
林黛玉涨红了脸:“我何时要你候着了?”
薛宝钗眸光流转,凑近低语:“莫非妹妹愿意相让?”
林黛玉急道:“胡说什么,谁要让了?”
薛宝钗掩唇轻笑:“妹妹不是说待侯爷只有兄妹之情么?怎的比我还心急?”
林黛玉一时语塞,面色忽红忽白。偏过头抿了口茶,再不言语。
横竖提到岳山她便乱了方寸,既羞于坦言,又辩不过人,索性缄默不语。
见黛玉不答,宝钗又劝道:“妹妹,我虚长你几岁,倒是见过些世面。许多名门望族,子弟联姻,都是七八岁就定亲的。我家二房的妹子,更是襁褓中就许了人家,原也是常事。
如今侯爷虽只当你是妹妹,连带着将我们都看作孩子。若不点破,他几时才能明白妹妹的心意?
只怕,连他自己的心意都未必察觉。
莺儿听得将我们都看作孩子这句,不由想起那夜的动静,悄悄撇了撇嘴。
姑娘不知情也就罢了,我和香菱从不背后议论,难道林姑娘也不知紫鹃的事?
黛玉垂首沉思,宝钗这番话确实在理,竟寻不出话来反驳。
更怕父亲真要接她回去,若岳山应允,岂不追悔莫及。
思量半晌,黛玉忽然扯住宝钗衣袖央道:好姐姐快别说了,臊得人慌。我知你是好意,可这等事岂是女儿家该主动的?更别提什么婚约了。
女儿家原该矜持些。宝姐姐既这般喜欢岳大哥,怎不自己去表明心迹?倒来当起说客了。
放心,咱们姐妹情分,总忘不了你的好。再不济屋里也给你留个端茶递水的差事。若姐姐愿意,我现在就能作主。
莺儿笑出声,被宝钗瞪了一眼,忙拿起鸡毛掸子躲进里屋去了。
宝钗红着脸道:罢了,我不提便是。妹妹也别再取笑我,方才的话就当没说过。
二人正各自羞恼,忽听外间静了下来,便携手出去探看。
只见岳山独坐品茶,似在沉思。
岳大哥,宫里的人走了?黛玉挨着他坐下,眼波盈盈。
岳山回神点头:刚走。
可有什么要紧事?
不过问些沧州近况与朝政琐事,无甚要紧。顿了顿又道:皇后问起你近况,我便说了些,托他们带话回去。
黛玉颊生红晕。
宝钗闻言暗惊,不料黛玉竟与皇后有旧。这般说来,林妹妹倒不必忧心父母之命了,皇命更难违呢。
想着不觉莞尔,笑意里却百味杂陈,连自己也不知为何而笑。
屋内正说笑着,小丫鬟们陆续回到厅中。忽见陈矩匆匆折返。
侯爷,方才走得急,还有一事未及相询。
跨进门来,却见方才空落的厅堂已多了六位姑娘,个个明艳动人。年幼的尚带稚气,却紧挨岳山而坐。见陈矩进来,众女避之不及,只得齐齐行礼。
“见过公公。”陈矩停在门槛外,微微欠身笑道:“扰了侯爷清净,奴婢还有一事相询。”
岳山点头示意:“公公请进来说话。”
陈矩摆手推辞:“不必劳烦,三两句话的事。陛下命奴婢问侯爷,大约何时返京?”
岳山沉吟片刻。此问或是隆佑帝有意召他回朝参政,或是估算新政见效之期。他答道:“至少还需两年。沧州新稻初种,明年若能自足,方见小成。再一年赋税充盈,民生安定,百业顺畅,方可抽身。”
“此外,还需物色接任知州的人选。若朝中有贤才,请陛下直接派遣更佳。”
陈矩记下,拱手道:“奴婢明白了,侯爷保重,告辞。”
见岳山欲起身相送,他连忙劝阻:“外头风冷,侯爷留步。”
退出院门,陈矩低头疾行,心中暗忖:“京中传闻竟是真的……侯爷果真耽于美色,实在难以启齿。”
“原以为是康王府散布谣言,看来无风不起浪。往后市井流言,倒不可全然不信。”
“罢了,干爹派我来,本是为讨陛下欢心。这等小事便替侯爷瞒下,权当酬谢。”
……
屋内暖意如春,未受方才插曲影响。
林黛玉与薛宝钗避而不见,只因身份不便。若为命妇,自可一同接见宫使。若贸然回避,反失礼数。二人仪态端庄,连小丫鬟们也规矩守礼,屋内一片宁和。
岳山却想着夏守忠竟在宫中收义子,看来已彻底清除戴权旧部。不知是隆佑帝授意,还是夏守忠自作主张。这陈矩行事利落,将来成就未必低于戴权、夏守忠。
他自诩善识人,但后宫之事非外臣可议。轻叹一声,岳山笑道:“今日守岁,你们尽管玩乐。府衙不便请戏班,下棋打牌皆可。若缺人手,叫粗使丫鬟来凑数,输了钱算我的。”
“只限今日。”
“待到上元节,薛家街巷有花灯会,再陪你们出游。如今沧州萧条,无甚景致。待来日重修黄家园林,筑亭台以观全城,那时再带你们赏玩。”
黄家修建楼阁一事,本就是岳山计划中的一环。这座楼阁将成为黄家作为反面教材的见证,永远警示沧州城内那些心怀不轨之徒,让他们引以为戒。
听闻岳山的计划,姑娘们个个喜形于色。
她们平日久居深闺,少有出门的机会,唯有庙会祈福或特定节日,方能一窥外面的天地。
孩童天性活泼好动,谁不渴望外出游玩?就连林黛玉也不例外。
唯独香菱默默站在人群外围,低垂着头,神色难辨悲喜。
岳山见状,心知她又想起了悲惨往事,此刻正暗自伤怀。
他将香菱唤至身旁,轻抚她的发丝,温声道:在我这里,没人能再伤害你。你尽管安心与她们玩耍,可明白?
香菱微微颔首,低声道:知道了,多谢侯爷。
话音未落,眼眶已然泛红。
莺儿在一旁看得眼热,撇嘴道:生得标致就是占便宜,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任谁见了都要心疼。哪像我,都没人疼惜。
岳山笑着将她拉到跟前,轻拍三下肩膀,低语道:你若想让我疼你,倒也未尝不可,但须得懂事才行。
莺儿顿时羞红了脸,转身跑开,吐舌道:才不要呢!我们要去打牌了,今晚可不睡觉!
众人笑作一团,其乐融融地迎接新年的到来。
隆佑四年春,沧州城郊码头。
河面上舟楫如林,密密麻麻的船只各自循着航道行驶,井然有序。
不断有船只靠岸停泊,岸边的仓库连绵不绝,形成一片热闹的坊市。客栈、酒馆、药铺门前,各色幡旗迎风招展。
数以万计的漕工在此忙碌,人潮涌动。
货运码头旁,专设一片客船泊位。
如今无论北上入京还是南下离京,都要在沧州停驻。一来是为见识安京侯新建的城池,二来是为补给物资,或就地买卖货物,多赚些银钱。
然而从客船走下的侯应遴,心思却与他人不同——他此番竟是归乡。
侯应遴出身沧州,六年前考取秀才,又得学政举荐,获贡生身份入京,就读于国子监。
在国子监苦读三年后,却在隆佑二年的恩科中名落孙山,未能更进一步考取举人。
人生不如意十之 。他本欲在京城大展宏图,却因寒门出身又无功名,在京师举步维艰。
贡生本可授官,由吏部指派,任地方学正、训导,或偏远之地的知县、县丞、教谕等职,起点已然不低。
然而京中贡生多如牛毛,像他这般学业优良且完成课业的,街头随手一砖都能砸中几个。加之无人脉倚仗,这等凭关系谋缺的美事,终究轮不到他。
在京城度日如年的光阴,最是难熬。
后来,他收到家书,知晓沧州如今百业待兴,便收拾行囊返回故里。
在京城时,他便听闻安京侯岳山主政沧州之事,更有传言说沧州已可比肩苏杭繁华。他虽未踏足苏杭,但生于斯长于斯,深知沧州往昔贫瘠,如何能与江南胜地相提并论。
当年安京侯击退北蛮时,他也在城中,曾随百姓夹道相迎,对这位将军自是敬仰。只是为官者好大喜功乃常事,即便安京侯主政,他心中仍存疑虑。
若在别处,修个水车便敢称开凿水渠,上报朝廷便是活人无数,这般官场积习他早已司空见惯。
侯应遴料想安京侯亦难例外,此番归来,不过是为谋个差事赡养双亲。
可船至码头,他竟疑心错认了地方,恍若置身苏杭。
舳舻千里,人声鼎沸,与他记忆中的沧州判若两地。码头扩建数倍,远处坊市街巷以青石铺就,延伸至城内不见尽头。
船家,这是何处?
客官说笑了,船票所至便是沧州。快些下船罢,我们还要赶去漕运会馆歇脚。
漕运会馆?
侯应遴被人潮推搡着上了岸,站在街市 仍觉恍惚。故土乡音犹在,眼前景象却陌生得紧。
记忆中码头至城内的路上黄沙漫天,两侧尽是荒芜水田。而今屋舍俨然,远处稻浪千重,农人往来耕作。
这位客官可是初来沧州?可要小的为您引路?
一个粗布少年从旁闪出,虽衣衫打着补丁却浆洗得干净,笑眼弯弯地凑上前来。
侯应遴本想自称本地人,望着陌生街景终是改口:小哥可知进城之路?
少年早已打量过他的儒生装扮,接过铜钱笑道:相公这身打扮,定是来清风书院谋职的吧?
清风书院?侯应遴暗自诧异,又递过一枚铜钱,还请小哥细说。
少年将铜钱揣进怀里,眉开眼笑道:相公来得正巧。书院开办三年,去年便有学子金榜题名。如今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正是用人之际呢。